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匠心独运的诗歌精神版图 ——《三声集》诗艺初探

2022-01-16 16:34:17 信息来源: 编辑:刘佩佩

文/伍立杨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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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三声集》 刘道平/著

经过多年的沉潜、创作,刘道平先生的旧体诗精选集,一函上、中、下三卷,由线装书局付梓面世。

道平先生的笔墨都落在了对大地、生命个体的关心与关注,向着内心深处不停地沉潜挖掘,他的诗歌作品不乏对社会宏大叙事的诠释,但也非常注重个人的内心体验、思考,这在经历过旧体诗纷扰落寞的境地之后,无意中为我们保存下一个不被污染的诗歌标本。

这部体量宏大的诗集作品时间跨度甚大,但同时恰好展示了作者在实践诗歌语言和空间的态度上,所保持的异常的清醒与自尊。

道平先生的作品,意象的紧扣并超越现实,达至情景交融的极高境界,展现一种舒缓激越的韵律与节奏。借事物渲染出一种意象,以表达某一感情境界,从而化实物为感情意象——他的诗歌在语言的锤炼和音律的运用上,都是下过苦功夫的。他的文艺观正是通过反复的推敲、吟咏,方使其诗歌艺术达到高度精美的程度。

他与长期生活于书斋的作家有所不同,曾经生活在社会的底层,其后,又有长期的任职、履职经历。他的这些生活经历,可以视为一种另类的田野调查,身体力行,瞩目普通劳动者,而不是以旁观者的心态来写,终以冷峻深思而又寄怀深远的笔法,写下了韵味悠远的华章。

道平先生虽不是书斋学者,但其履职从政之后,包括在地方负方面之责,总是见缝插针,如饥似渴地大量阅读,举凡文艺、哲学、社会学、经济学著述,以及近现代共运史的经典名作……都在博览精研之列,所以其理论、文化的造诣极高;他的阅读与思索,又与他对于生活的切身独特经历相碰撞相融汇,产生灵动活泼、多姿多彩而又深邃悠远之作,且又极富形容力、表达力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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刘道平

【刘道平简介】

刘道平,男,汉族,1956年1月生,四川平昌人。2019年6月退休。现任中华诗词学会常务理事,《岷峨诗稿》社社长。

他的相当数量的作品,形式上是诗,骨子里却是思想性浓烈的杂文,或者说哲理随笔。句法上所形成的奇与怪,实则就是思索的结晶。其诗不仅语言新、形象新、思想感情内容也新,在众多旧体诗作之间,自成一体。于貌似打油诗般的调侃中,给人以深长的震撼和反思。

“翠鸟齐喑仍有梦,老茶上瘾只缘情”(《巴山月夜》),此系言志之语,同时也不妨视作道平先生创作缘起、诗观、心态的夫子自道。

至于他的文艺观,在《诗家门派林立》中讲得很明确:“百家总比千家好,毕竟天生万象新”(《杂思》),还以武则天造字典故,来说明文艺创作无须泥古。

句法与心法

程千帆先生曾说聂绀弩的诗风是“敢于将人参肉桂、牛溲马勃一锅煮,初读使人感到滑稽,再读使人感到辛酸,三读使人感到振奋”。以此来观道平先生的作品,亦有同样的心曲,而其在艺术上明显的表现,则是结构、句法的创新,即艺术形式、表述方式的与众不同。他以原生态的见闻及切身体验,人生社会最普通而又最紧要的事体,构思新颖,写人所未写,突破题材和技术的禁区,以深邃活泼的思想,进行艺术的超越,创造了崭新的境界。

句法的突破传统,在于恰到好处地颠倒、重置因果与文法,而以感受为重点组织句子。既符合了旧体诗发展的趋势,又为其开辟了超乎写实的新境界,因而诗作既能保留精美的形式,又能脱去束缚自由运作。

“问君易水向谁吟,可惜英雄铁了心。天意岂能猜一半,人为或许占三分”……其句法之活泼有力如此。寻常可见的事物,如《重感冒有怀》:“力乏难支头更昏,就连毛发也呻吟”,可谓神来之笔……

“纵有闻鸡着鞭手,却无能饭动人时”(《日暮杂感》)。

“柔如未尽香妃泪,深更难销精卫愁”(《落雨》)。

“光阴犹恐光阴逝,无奈更须无奈磨”,可谓大俗大雅,由句法产生一种特殊的审美力量。《巴山月夜》:“烟凉处自生霜筱,花艳时谁悲落英”,极漂亮而洒脱高古,极自然而独具匠心。七律《乘凉寄语》:“未见蚊飞犹在耳,难搔痒隔不堪愁。好言一句君须记,吃够当须把碗丢……”七绝《夜雨滂沱》:“贪功许是神经病,何不疯前趁早医……”

如此种种的句法实验,往往让人拍案惊奇。表现的思想感情内容也是全新的。如此深刻的领悟,只有神思敏锐的诗人才能在不经意间获得如此神奇之句。

句法的独到,能够产生一种悠久持续的力量,从而远远超越有限的文本,盖以旧体诗体量本来就小,句法的讲究出新,增加了文辞境界的密度和厚度。

以新词入诗:“腰直更兼筋骨硬,任他华发与三高”《体检结束叹》。《三岁童玩印有世界地图的塑料球》:“生在福中三岁童,不知贵贱不知穷。满天星斗长思摘,大笑寰球在掌中。”甚妙,与苏东坡“惟愿吾儿愚且鲁,无灾无难到公卿”有异曲同工之妙。

道平先生诗集中时有奇突之作,意奇、思奇、语奇……如《福建沿海台风》: “十恶风摧鼓浪头,九州肠断在中秋。八龙驮月寻新窟,七曜吞云复旧仇。六魄凄凄千古恨,五江滚滚四时流。三心二意天如此,一介书生无限忧。”

司空见惯的物事,恐怕诗人一般很难从中发掘出诗意;世人遗忘的角落,更难以成为文人墨客泼墨挥毫、登台高吟的创作题材。而对生活充满热情的诗人,不论身处何种境界,不改变其心志,始终保持一腔浩气,以如椽大笔,饱蘸深情,寓庄于谐挥写这些普通事物,从中创造了大量优美动人的诗篇,极大地丰富了旧体诗的宝库,开创了旧体诗新的传统,这也是最值得诗家们继承发扬的优良传统。

不过,就传统古典诗词欣赏而言,须有较深厚的阅读基础和素养,否则对于句法新颖出奇的旧体诗作,难免隔膜,审美接受的效果也接近于问道于盲。胡适之在《白话文学史》中说:“《秋兴》八首传诵后世,其实也都是一些难懂的诗谜。这种诗全无文学的价值,只是一些失败的诗玩意儿而已。”胡适甚至说第八首中的“香稻啄余鹦鹉粒,碧梧栖老凤凰枝”这两句根本不通,这是什么原因呢?不过是胡适自我设置障碍罢了!

道平先生的诗作不乏移步生莲的警句,但他同时更精于谋篇,构思好、意境高,章法考虑周到妥帖,做到有章有句,即诗中既有警辟的佳句,全篇又富于整体美。钩沉特殊时代的记忆,至少两三代人都共同拥有的生活经历,《忆当年送电影机六十里》可谓经典的表达。山间路途的艰辛坎坷,同时也是人生路途的形象再现。而在铺垫了路途的劳碌悲辛的意象之后,诸如重负、远途、饥饿、落日、破衣,等等,在诗的结尾,诗人写道:“也许娇儿傍门泣,哪知父已作驱奴”,则令人为之鼻酸心恻。

采用这种从对方设想来的落墨方式,点线面有机结合,色彩鲜明而又和谐。意象有动有静,视角由近而远,再由远及近,开阔细腻、跌宕不羁。其空间感和时间感运用巧妙,使人觉得既在眼前,又及万里;既是瞬间观感,又通连古今甚至未来;既是写实又富于想象设想的方式,妙在思维越过百里千里,从对方那里生发出依依的牵挂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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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三声集》内页

咏物:寄托与发现

咏物诗方面,视角独到的佳作在诗集中占有相当的比重。咏苦瓜,言其身柔,言其如玉,“命苦更兼名在外,任他世上笑瓜娃”。《盆梅》笔墨濡染深入腠理,而又开合自如……《古井》的“万里蓝天独眼收”堪称诗眼;《斗鸡》则不惜笔墨描摹那种激昂紧张的气息,而以“力尽都成桌上餐”结之,意味深长。

咏《黄叶》,是“到点悄然替下林”,咏网络,则言千千结,网中人……咏滑竿,则言其徒有蛮力……咏少林寺古杏树:“皱深纳雨可行舟”,咏打盹:“乘车人困梦相揉”。咏柳,这是一个千百年来的大众诗题,而在道平先生笔下,仍以敏锐捕捉生活中细微小景,而增其诗味。

《甘蔗》系咏物诗佳作,“生为人间解苦咸,亭亭剑叶指南天。渐成老境随他嚼,肉绽皮开毁节难。”《眼镜》“惬顾当前明白事,奈何沾雾更朦胧”,则于矛盾中见哲理。

《镜子》抒写被动逢迎的无可奈何,《泡茶感怀》则将人走茶凉之现象反其意而用之……咏墨,其黑透、其消磨,然而“苦了羊毫染纸多”……

道平先生镜头对准幽微处不为人所注意之境,甚至那些琐碎的物事,也许它们卑微如尘;这些平凡的生命,也许弱如草芥。但是,它们却构筑起这个多彩多姿的世界,并成为我们生活里不可或缺的一道风景。道平先生诗作所表达的不仅仅是文学命题,还有哲学思考。

咏物诗看似容易,实则难,因为很容易落入窠臼和老套子,而道平先生的翻空出奇的本领深深渗透在构思与描摹中。方言、俚语,此皆原生态语言材料,而为诗人所大量采用。

道平先生作诗甚多,其中不少是绝句体式,虽然看似体格小巧精致,但其气格上因思想性的注入,却又颇见大气。拜读之下,但见机趣迭出,不忍释卷。他的这一类作品含有竹枝词的味道,杂文诗的思想,智者的认知,画家的观察力。大抵细微处落笔,大处判断,或以双关隐喻,或以情景交融,或以焦点透视,辗转结果而生出新意,令人心眼为之一亮。

《婉拒吃火锅》《打油诗》《体检结束叹》……均自生活日常所见细节生发,读后令人沉吟不尽。《高原林场弃木堆》:“冷斧一挥若等闲,截腰斩臂垒成山。鸣金后退人欢笑,多少良材共草眠。”则重在点染一种冷水浇背的警醒。至于教养子女后代,一本传统耕读美德:“三立人生第一功,勤朴耕读不愁穷。传家宝若为思想,夜贼翻墙两手空。”它留给读者的思索是缓慢的、持久的释放。

《打吊针》的反问式的结构,《花椒》转进而另出境界,《办公见闻》的痛彻针砭,《子竹》出人意表的奇思,《高压锅》“从容揭盖”的深意……凡此种种,微妙的感情表达得含蓄而又明确,寓情于景,感情色彩各有侧重,民风习俗的介入,特殊画面的截取,语言明快浅近,清新流丽,具有浓郁的生活气息。其行文,大抵多用白描手法,少用典故,既有民歌气息,也有文人原创的深度。

作者对自然景物有浓厚的兴趣,常以清新活泼的笔调,点染描绘,尤其善于捕捉景物的特征及稍纵即逝的变化,形成情趣盎然的画面,洋溢着浓郁的生活气息。《鹅卵石》:“以身试水验功夫,万砺千磨棱角无。总是暗中摩擦急,可怜圆滑满滩涂。”脉络分明,曲折生动,饱含微言大义,却又含蓄蕴藉,颇具跌宕的思想亮色——此即古人所谓美刺之遗意也。对于社会民生的吟咏,讽喻评点,以及创作的动力,内里则是始终不衰的正义感和责任感。道平先生之作,虽多为短章,却大率堪称佳制。而《咏竹》则更是在古人千首万首的高难度横亘之下,迂回宛转,翻空出奇:“拔节青山入翠微,虚心惯见白云飞。一朝截作短长笛,便喜人间横竖吹。”掘意精要,发人之所未发,蕴含着人间世事所谓别有一番天地的理趣。其中涵盖着杂文式的笔调,形式灵活自由,所吟咏的物事集中、概括、凝练,针对性强,通过鲜明的形象来显示一定的意识倾向,那种宛转而不失力度的讽喻,生动、幽默、形象,又不失一定程度的犀利。自然风物与社会生活交织呈现,艺术感染力随之生成,其间深深潜植着作者思索用心,以及至大至刚、积健为雄的底色与脉络。

思考的高度,情感的深度,表达的精度,以及诗作整体透露出来的鲜活的生生不息的生命力,秀拔流逸,超然骀荡,透露出对美的积极渴望,传递出对生活恒久的热爱。一个完整的艺术生命体中,兼容格律美、意境美、辞采美和含蓄美;其间,以形象奇崛的表达来承载思维的出其不意,以一个焦点为中心的多边的描写、表述,共同完成了意境的构建,故而掩卷仍觉意味深长。

小诗不小,不在于体格字数,而在于思维与众不同。《无题》:“高树凌风苦,青苔无照愁。江河低处走,何必望高丘。”这是逆向思维的成果。就各种意象的本质处境着眼,一反惯常思维模式,得出全新的思索收获。

风景的审美承载

写景诗在道平先生作品集中,占有相当比例,佳句层出不穷,笔下的景物多为生活实景,其描写范围触及生活中每一个细小的物事,且赋予它们以生命情韵。有的皆用顺写,工细入妙;有的以正面还题,真如化工肖物。

景物活、意境活,炼字既精,炼意更精,也即景物搬到纸上仍具另一种动感,同时思维的动感也与之同在,故能相得益彰。其所蕴含的生活、人生的哲理,具有辩证法的精义在其中。他是以智者对于生活细部的捕捉,表现正大的情怀。所以王国维说:“境界有大小,不以是而分优劣。”

《凉山州》:“自从邛海入凉山,又一蓬莱别样天”,堪称神来之笔,此不但有古来形成的自然地理特征,还含有1980年代,西昌专区与老凉山合并之史事。而“木里深山中,信息一遍空。常忆樊南句,灵犀一点通”(《思念文斌》),则看似浅白,其实大有玄机。人生温馨深情的一面,就深切地蕴含在诠释不尽的有限字句之中。

豆蔻凋枯,但青峰顽石自有一种风流(《青峰顽石》)。而“紫气缭幽谷,朱颜卧碧瓯……采得当前景,何必望那头”(《窦团山游》),说明写景之妙,调动多种修辞手法,从运用表现手法来写,衬托、对比、渲染、烘托、引用、典故、象征、白描等。“细雨湿黄昏,浮烟撩暮春。风磨云作墨,坐看起愁文”(五言绝句《暮春独行》),情韵悠长、诗意蕴藉,美丽而不失于浮薄,幽情深意而不失于晦涩,诚可谓雅而健,宛而丽。这也使得他的诗歌于“气骨”之外更添风华。正是多姿多彩的景物描写,坚韧稳健的履职者形象才跃然纸上。

空间视角与时间维度在作者诗中屡有表现,此种时空感关乎生命意识,道平先生的《咏地球》是一首令人深思的杰作:“宇宙千河汉,地球一粒尘。与生亲日月,到死共风云。异类仍相聚,同仁却易分。良知心底有,何必扯牛筋。”

早在蒙昧时代,人类已对日月产生了丰富的联想,文明生发以后,更有层出不穷的惊讶、叹息、疑猜。“华夷相混合,宇宙一膻腥”(杜甫,自秦州)。“大地山河微有影,九天风露寂无声”(元代,杨载,宗阳宫望月)。建安十三年(208年),曹操与孙吴政权战于长江,某夜,曹操横槊观月,当是时也,月明星稀,乌鹊南飞。诗中有谓“皎皎如月,何时可辍?忧从中来,不可断绝”。观天象之浩瀚无有际涯,人生无论修短同有尽时。而龙争虎斗,也无非等诸鸡虫。于是悲从中来,难以遏止。他另有诗句:“明月皎皎照我床,星汉西流夜未央”(《燕歌行》),在星汉的衬托映照之下,特别容易生发情绪哲思。

古人这样的思绪,说明构成宇宙的物质本身,是空间和时间,并把空间和时间当做一种平滑的连续组成成分来对待。全诗虽体格有限,而以极微小之境来想象极广漠浩瀚之宇宙,将此意识无限放大而紧攫生命本质哀痛,深藏着物质运动的伟大力量,有浩浩汤汤波起云涌之势。放眼迷茫灿烂的星空,无端地敬畏充溢身心……

美要发现,发现美是艺术家的特异功能。道平先生对山水,以及风景对象的处置,有模写,拖放,填色,勾勒,推拉摇移。一方面他像画家一样重视形、色、光、空间、透视,等等,运用写意画中的“写”字,道出了无尽的天机。另一方面,他更多的是“想”。他置身山水怀抱的时候在想,他处于山水的异化物万丈红尘的城市时也在想。写海螺沟温泉、雷波县溪洛渡电站如是;写信步近游、近观树叶感怀也如是……想,是他的诗作有以善处、有以结果、有以超越他人而自成一体的独特方式。

中国人画山水用笔好像无所谓,而“写”字则曲尽其妙。中国人从来都没有离开过构成自然的各种关系,特别是山水的形,“以形写神”是诗人、画家的不宣之秘。当道平先生捉笔为文,坚毅从容地指向了大地而不是虚空。成长经历中与时代氛围,与乡村环境,与大自然水乳交融的天然契合,他既未美化也没有丑化,他只是拿起他充溢美与力的大手笔,旁若无人,自在挥洒,水到渠成地构成了震惊心灵的诗歌力量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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匠心独运的诗歌精神版图  ——《三声集》诗艺初探一文在四川经济日报上发表

生活史的情感记忆

丰富的生活阅历、浓郁的乡土感情,在道平先生的诗中,充溢着深切的热忱和人道关怀,因为生活、工作之地对诗人而言,生长于斯,自然浸润着浓郁的乡土感情。

若说怀古是对历史的追问,当代生活诗篇则是对自身所亲历历史的重温。他的叙写当代生活史的篇章,也是读者了解、回味那个特殊年代的一把钥匙。和几乎所有同龄人一样,作者虽然曾经生活在难以想象的苦境中,却从未表现过颓唐悲观,他对生活始终葆有乐观态度甚至诙谐感,对世道前途始终抱有信心。那个时期的刘道平本人,经历了去古未远的乡村生活,为他的诗作积淀了原生素材和中国情怀。在求学深造与工作机遇的转换中,种种偶然和必然的阅历感悟,促成了他的思索结晶。

《忆当年送电影机六十里》:“露凝曲径正秋初,我负千钧向远途。时望西山遮白日,谁怜瘦骨是饥夫。头晕倒地单糖缺,月偃斜坡乱草枯。也许娇儿傍门泣,岂知父已作驱奴。”

《打工告别》:“惜别依依步又停,回头掩袖泣无声。哽喉一句叮咛语,莫让手机空响铃。”就诗味而言类似竹枝词,悬想的空间却可谓阔大无垠。《乡情》:“才见炊烟袅,便闻腊肉香……叙罢丰年好,还求幽梦长……”《老家春夜》不到三更便醒来,“长夜任由安定管,温床未见好梦生”,这是沧桑经历的长期心理积淀所致。《恢复老家旧房》:“老屋苍凉见老翁,无言尽在泪花中……”

七绝《插秧》把农友的期望值诗意化,而以稻花香出之,至于插秧辛勤劳作之后,则腰板更直,为的是已经“种绿万千行”。《连夜暴雨见农人扶苗》:“连霄狂雨已无羁,愁望田畴被水夷。力尽扶苗根不稳,难于脚下和稀泥。”《回老家》的华发与乳名,童子的笑声,鄙俚的小名……《回家乡之感》的山河与流光,愁眉与笑脸,形成对比;《见山村故人》的堂前燕子与长吁短叹……《夜叹》的昏灯与长喟声,《忆昔》“戏说当年稼穑艰,风来雨往几时闲”,同样,也是对切身所经历的生活史的沉思反省。

作者某年又返某校学习,有句云“唯有满楼新面孔,点头一笑不知心”……令人会心一笑,并生出许多思绪……

诗集中收有多首教子诗,分别提出歧路、是非、清流等概念,裨使增加对社会的认识。“无私易把贤良举,有鬼才将暗箭藏”(七律《杂议》)。《路逢急雨》有云:“头成分水岭,人笑落汤鸡……”这还只是状物之工切,其后联想到方向、良心之辨,联想到保护伞的问题……则将诗意发挥到饱满深远。

《机关办事员》则是律诗的另类:“也被平民视作官,谁知茹苦度华年。折腰唯命人无奈,按部就班情可原。非到谋生逢绝路,岂能采菊望南山。青丝渐雪浑不觉,几个谢辞鸡肋餐。”令人想到契诃夫、巴金、老舍、张恨水笔下的小公务员,作者的从政履历对这类人群的观察,毫无疑问是深入骨髓。

《阿婆买菜》写的是寻常生活小景,却深深刻印着哀民生的心境,感喟深长。《顺口溜》对于人生与岁月的精绝思考,虽以顺口溜名之,句法结构却是层层推进,思考结晶则叠加精彩。生老病死、名利风波……“浮尘自遇风来扫,顽石难逃水去磨”,其哲理化思索形象构撰深刻如此。

旧体诗写到今天,可以发现社会背景的渲染越发的低落,传人渐少,是“骏马下注千丈坡“,这种现象,当然并非文体的增进,实际正是观察力的退化跌落。道平先生的优越却正在这里,他是高明的画师,随手一抹,即成佳章,中有妙谛。强弱巧拙的分寸感极得体,造成一种醒豁得力的句法效果。他的笔触中,社会背景的渲染烘托,仿佛国画精品的罩染一样,一层深似一层,一层密似一层,周到妥帖,但其中又往往不乏疏松的透风之处,乡村、市井、小人物、社会众生……扰攘的世道,因了文体的关系,好像裹着糖衣,回味过后,越见其追索与苦涩,读之胸臆充溢深重的嗒然。

出人意表的宛转构思,往往使人茅塞顿开,令人从中领略人生的哲理和真谛。作者联系现实民生,写出了新意,形象准确地对某种社会生活与人生现象的哲理概括,使之与其所寄托的情感相协调。《窝棚》在描写了种种窘迫之状后,笔锋一转,写到“春风吹醒荒村树,大笑城中百尺楼”。有人说,未曾见到真实的美国之前,想象中的美国应是处处高楼大厦、奢华繁盛。但当踏足美国后才发现,除了几个大城市,美国根本就是个大农村。就这么个大农村,凭什么称为世界第一强国?可见,原生态的大环境,才真正是人类安身立命之所。因而也不难理解诗人良苦的用心、殷切的期望。

不以辨证为目的,却能尽辨证之用。道平先生的诗性观察,一面是诗艺观念的革新,另一面就是内容的变换。其最大要件,就是把历史的背阴处移动到灯下和明亮的地方来,把寻常的历史图景换成足以代表历史生命的途径,并以此途径来沟通现代人的感情意识。这样,历史的干涸图景顿时活跃起来,转圜成跟今人一样的活灵活现的人生。在此,我们惊讶地见识了大地生灵的苦闷、寄托、喜悦和创造,见识了他们对美的追求和期盼,那是时间深处绚烂不灭的辉光。

律诗:浩沛的美与力

律诗在今次三卷诗选中占有极重要的地位。律诗因了对仗、粘联和互句对韵的讲究,具有相当难度。我们却看到了道平先生椽笔的从容应对,他以扛鼎之笔力,扩容了律诗的表现手腕及表现范围,且又极尽变化之能事,合律而又看不出声律的拘束,对仗工整而又看不出刻意的痕迹。

“斜照高楼望九滨,横空桥截碧粼粼。江寒或有鱼知底,山瘦难辞雪压身。僻壤何生蛙井喜,香城堪结草鞋亲。几经追忆当年路,不识新人识旧人”(《腊八泸定怀旧》)。

此诗堪称诗集中律诗压卷之作,满含山川与岁月的惊叹。虽说诗的结句有些苍凉,然笔力强劲,气势雄健;通首神完气足,气象万千,而又浑化无迹。

早前观道平先生律诗不多,这次三卷诗选出版,乃得以饱览,大有惊艳之感,谓之与古人平起平坐,绝非夸饰之言。诸如“江寒或有鱼知底,山瘦难辞雪压身”“几经追忆当年路,不识新人识旧人”(《腊八泸定怀旧》)。此皆抒情之作,也是一本古人心曲,所谓古调自爱,大有蕴藉的思致、沉郁的笔意。在诗中有画的那种鲜明视觉效果的景象之下,哀而不伤,深植着作者敦厚而不乏凝重的情怀心境。

因为句法的讲究,道平先生律诗多有奇句:“昼望游鱼知水紧,夜追好梦叹星奇”(《迁雁》),“总觉光阴捉弄人,暗惊转眼六旬身……”时间感明确流露出来。“古寺钟鸣绝壁上,莽林猴荡半空中;罗浮洞口观天阙,金顶霞光裁涧松……”则是具有超级重量的句子。《晚秋无聊望山》《登山》……“老树盘根穿乱石,白云落水溅微澜”,春芳与古木、浮烟与水流、群峰与夕照……风景情怀与历史感,表现得厚重深入。

他的律诗,在逻辑意识上,葆有一种循环往复的效力,即从不同角度层层深入,因而气韵丰美,整体元气浑成,描述自然生态,尤为穷形尽相。笔触所到,辄令人讶异惆怅,情绪陡起波澜。遣词造句,似乎深入物象之血脉骨髓。其对气氛的造设,最注意情感意象的急剧变幻,实更有寻常遣兴文字所不到的重量。甫读之下,仿佛为其文字所一把纠住,动弹不得,其文字之魔力一至于是。

《大渡河铁索桥》实为律诗之精品,其中间两联:“寒风贯耳针尖刺,白浪吞云乱石旋。暮落疏林归鸟静,尘埋往事御碑残。”(《重走甘孜路》)。同样是律诗之杰作:“当年歧路布长荆,簸簸颠颠雾里行。乱世填坑泥水溅,暗冰杂雨鬼神惊。七擒孟获功犹在,六出祁山业未成。大渡河沿听故事,动人处是浪花声。”

气势雄浑,场景壮阔,色彩瑰丽,想象丰富,句式跳跃,用语跌宕。他的作品写奇景、写边塞奇异壮丽的风光,抒奇情,具奇采,表现出敏锐的观察力和感受力。笔力矫健,既有大笔挥洒,又有细节勾勒;既有真实摹写,又有浪漫想象,意象独造,境界独特,再现了边地瑰丽的自然风光。

同样状写这一带的山川景色,二郎山则是“进出逍遥两袖云”(《山寺》),可谓得其神采。“云舞日边寒气凝”(《重上甘孜》),意象是野草、烟岚、鹃声、雁影、清风、往事……《游故宫》“难解莺何啼古枝”,时空感深郁,万千思绪在其间……

道平先生律诗对于边地的叙写,可谓深入骨髓。真正的难度在表达的深度上,诗人超越了这种难度,运笔铺陈忧患意识。广漠崇山中人民生活的精神搏动,民生民俗、历史地理方面和内地迥异而富有别样的生命力,都是罕见的表述。

五律则似以《夜宿五峰山》成就最高,臻于大雅:“何处觅神仙,深林问夏蝉。夕阳浮绿水,皓首对青山。松直连峰老,月弯傍杪眠。蓬莱忧逊色,绝胜那桃源。”神仙何其远,夏蝉何其短;绿水何其长,青山何其高……这是与大自然的密切融汇,所产生的深刻的宇宙意识。这一点,也令其笔墨自具一种哲学的深度。自然,在宇宙大悲情的笼盖之下,文学不停地挖掘生命中短暂的喜悦,以期突破苦闷和难堪,此亦即是生命传承不灭的因由。

结语

一个画面,一个特定的场景,一个念头,一个巧遇,一种思绪……为作者所攫取呈现。一段速写,一节素描,或类似一首截句,仿佛不经意地随手一挥、一抹、一叹、一记、一捋……言外语意还有千重万重,令人掩卷欲罢不能。精简、冷静,有时仿佛甚至是置身事外的叙述中,若不经意的从容一笔,稍加勾勒,境界全出,而余韵袅袅,令人心惊。

近人论诗,大概是说唐诗以情韵胜,宋诗以理致胜,虽就大致而言的确如此,但于此概括中也失却了多少真义。苏门诗人陈师道深得老杜句法,诗艺上苏轼于其无多影响,江西诗派的领袖黄庭坚更是法宗杜甫,深得老杜气骨。苏轼本人,活泼跳荡,气象万千,更不是文论界所说的“宋诗”气息。所以,钱钟书先生说“曰唐曰宋,特举大概而言。非说唐诗必出唐人,宋诗必出宋人也”(《谈艺录》第2页),又说“夫人禀性,多有偏至,发为声诗,高明者近唐,沉潜者近宋,有不期然而然者”。道平先生则才气发扬,加以思绪深沉,故其旧体之作非不主理,而是理在情中,他的作品属于兼有唐音宋调者。

道平先生命笔用意,刻意锤炼诗句,总能把情思表达到极致,观察体验,可谓深入骨髓。慧心触发,从容拈取,精心构撰,高度点染,社会生活万象中种种为常人所忽略的事项,顿时赋予新意,令人为之长喟,或者为之悠然而笑、莞尔而笑,抑或忍俊不禁……此即心意与手腕。心者,一双睿眼超越表象,探寻到事象的背后和深处;手者,构撰成诗的技术手段,妙笔驱遣,着手成春。两者渊然融汇,可遇而不可求也。

刘道平先生外表朴实文雅,沉着持重,带着质朴的大巴山和高原特性,他一路走来,和周遭土地情分日深,而谈话用语通俗,隽永有味,又不乏学者气质,也带有泥土香,更加接近一般民众的生活,且活泼泼地透露着西南文化朴厚特异的特色。他的诗作端的是洪波涌起,深具内在爆发力。山川和人文遗迹的追述记忆,形诸笔墨,重塑历史风月、自然万籁。那是超自然的光影,以及诗化的叙事性、沉思的抒情性。他的律诗重现历史风月的惊心动魄,使人文意象的空间更为深广,而情绪的条理和艺术价值由此加密增重。

今次出版的刘道平诗词精选三卷,可圈可点之处实在太多。笔驱造化,细意熨帖,大者含元气,细者入无间,可谓从肺腑流出,无一字空设,描摹确凿深稳。文字、词汇的贴切妥善,复制复活大地的精神景况、地理特征,满含生命骀荡的律动。他的观察方式,既饶有一针见血的深刻贯穿,也不乏冰雪聪明的机趣附着,甚至因其与山川的逶迤磅礴合二为一,取得较影片记录更为震撼的效果。诗作中对自然的皈依,乃是对自由观念的认同;迷恋山水的投入,加深了精神的向往,和对山河风月的追随体认。文字的摹写,和画师的心曲相似,他刻画山水的眸子,也勾勒山水的体貌,传达整体的气韵。而山水受伤的所在,亦往往是人的悲情所寄。历史、生命、美与真的过往……有机吸纳在文字的涌动之中。文字的容积感,既不嚣张也不突兀,然而暗中蕴藏巨大深厚的情感力量,再现历史的渴求。仿佛携带着历史记忆的基因,长期积淀,至此密集透露此种信息,它再现的自然物象镌刻上一种艺术价值和永恒性印记。

【本文作者简介】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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伍立杨

伍立杨,1985年毕业于中山大学中文系。其后长期任人民日报社记者、主任编辑。1995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。著有《中国1911》《民国幕僚史话》《潜龙在渊——章太炎传》《铁血黄花》等三十余部。曾任海南省第四届作家协会副主席、海南省第五届政协委员、海南省美术家协会会员。现任四川省作家协会副主席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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