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马平丨放牛场

2024-01-30 10:19:01 稿件来源:本站原创 编辑:何羽佳校对:高艳责任编辑:黎琦审核:杜静


从古至今,乡下的孩子一般都有两个名字,一个叫牧童,一个叫学童。这到了我们老家那儿,却是早已改了口,一个叫放牛娃儿,一个叫学娃儿。我小时候也少不了这两个名字,当放牛娃儿在前,当学娃儿在后。我成了学娃儿以后,也依然还是一个放牛娃儿。

放牛娃儿这个名字并不准确,主要是不全面。我们不光放牛,还要割草和捡柴。放牛和割草属于一个事物的两个方面,因为草是为牛割的。就是说,放牛娃儿的几个任务可以归并为两项,一是为耕牛,一是为灶头。换句话说,一是为牛吃草,一是为人吃饭。

我们从小就知道,各家各户养的牛,都是生产队的财产。所以,它们也有一个学名,叫做耕牛。

耕牛是集体的,灶头是自家的。我们娃儿家也都是公私兼顾,一把抓。

没有我们放牛娃儿,生产队就会缺一根柱头。

没有我们学娃儿,学校就得关门。

我们这两个身份,真是不得了,实在了不得。

没有哪家能养得起一头以上的牛,每个娃儿放一头牛顶天了。每家的娃儿大都不止一个,比如我们家,就是哥哥和我共同放一头牛。

哥哥上学了,就轮到我单独放牛了。

等到我跟着哥哥一路去上学了,牛只好大半天拴在牛圈里。

我们每天上早学晚,放晚学早。一大早起来,先放牛,然后吃早饭,然后去上学。放晚学回来,太阳还有一竹竿高,再放牛,并且让牛把水喝饱。这一天里的两次放牛,只能就近在田埂或地埂上进行。

一早一晚,这从读书时间里切出来的放牛时间,正是一天里最美的时分。

东边大概也有一条壑,太阳正从那里面升上来,先把天空映亮一片。接下来,它从坝上露出一丝红边,然后一点一点往上冒,直到浮出一个鲜红的圆盘。一会儿 ,它就开始花起来,闪烁的金线缠来绕去,让我的眼睛也花了,那就再也不能看下去了。

西边有几匹山,但太阳每次只往那固定的一匹山坠落下去。不用说,那山背后就是太阳过夜的地方了。

早上,我都指望那个鲜红的圆盘多停留一会儿。那样,我就可以看一阵它,然后看一阵近处的山,然后再看一阵坝上升起来的炊烟。等我把这些都看够了,扭过头,圆盘还在那儿,一动未动。

傍晚,我都指望那颗昏黄的夕阳早一会儿下山。山影已经模糊,炊烟又升起来,我好像闻到灶屋里的油香了。牛,你要是还没吃饱,回去接着吃你的谷草吧,而我,可能要打牙祭了。

田埂和地埂都是道路,却是每一条都短,并且团团转。我要是往远处看,牛就有了捞嘴的机会。它要是把田里的秧子吃了,把地里的麦苗、苞谷苗或别的什么苗吃了,那就惹大祸了。

禾苗让牛吃掉,会留下刺目的茬。这是瞒不住的,干部会立即赶到现场,先估算损失,再严加追查。这一般不会没有结果,那么,哪家的牛犯的事,哪家就得把粮食赔出来。按理,集体的牛吃几棵集体的禾苗算不了什么,这会儿却不认这个了,只认这是某某某家的牛。这个某某某,却又不是放牛娃儿,而是大人。这个倒霉的大人气不打一处来,不去打牛,而是把放牛娃儿打一顿。

我们放牛娃儿,却不能毒打耕牛。要打,也不能在人面前打。

牛就是闲着也会记工分的,耕田耙地记的工分更高,一年下来,一头牛所挣的工分抵得上半个劳动力。再者,有牛才会有牛粪,而牛粪是直接折算现金分红的。还有,牛有资格参与副产物分配,包括柴火、谷草、麦草、红苕藤和秸秆等等。因此,没有哪个社员家庭会拒绝养牛。

我们家养的小黄牛不大争气,我却并不比别的放牛娃儿差,最多在日出时分让牛稍稍耽搁一下吃草。

太阳又要冒出地平线了,我实在不愿意错过那个时刻。我在离牛鼻子大约一尺处紧紧攥住牛鼻索,死死控制住牛脑壳。这样一来,别说禾苗,连草都吃不上了,牛只得随着我抬起眼睛,看一轮红日如何从东方冉冉升起。太阳花了,牛的眼睛大概也花了,我才让牛鼻索一点一点放松。

一天早上,一个长辈从田埂上路过,看见我那样古怪地逼迫着小黄牛,也跟着朝天上看。那时候的太阳却已经看不得,大概把他的眼睛刺花了,让他一步踩虚,差点跌进稻田。

小黄牛吃草的样子老实极了。但是,牛鼻索再放松一点,它脑壳一歪,舌头一卷,一颗秧子就到了它的嘴里。

噌!那一声响,好像在所有的稻田里回荡。

我不敢朝四下看,赶紧拽着小黄牛逃离现场。

但是,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。

集体派来了牛,是要把公家和私人一条索拴在一起的。牛鼻索是松不得的,一松,生产队和社员家庭的关系就会立即绷紧。

牛鼻索被牛鼻子一天天沤着,腐烂之后容易断掉。放牛娃儿都会提早给牛鼻索挽一个新疙瘩,这样下来,牛鼻索就会越来越短。

小黄牛是一头公牛。最初,它是戴笼头的。它挣脱笼头一回,我差不多就要哭上一回。我牵着它到水田边上去喝水,它埋着脑壳一喝就是老半天。它好像是用鼻子在吸水,又好像是咬着牙在滤水。它吸够了滤够了,高兴了,就造反了。它不愿意回它那臭烘烘的圈,撅着脑壳要往相反的方向去,东拉西扯,就把笼头挣脱了,成了“光脑壳牛”。

笼头是用木头夹子和短索给牛脑壳加的箍,再连上一条长索。那长索是用来牵牛的,但要等到它从牛的鼻子里穿过去以后才能叫牛鼻索。长索拽着笼头,笼头箍着牛脑壳,而牛脑壳并不彻底服从它们。

犟牛,你等着吧,就要给你穿鼻子了。看你还能跳八丈高!

这一天,几个人把小黄牛按在地上,死死地摁住它的脑壳,用一把蘸过碘酒的竹锥刺穿它的鼻子,再用蘸过碘酒的竹圈嵌进刚刚戳出的伤口。小黄牛疼得浑身打颤。我不忍再看下去,躲到一边,浑身直哆嗦。

小黄牛一定会记恨我的,要不是我老告它的状,它也不会那么惨。但是,它关在圈里养伤的半个月里,我每天给它上草端水,它该吃的吃,该喝的喝,看不出对我有什么怨气。

过上一阵,那伤口好了,那鼻圈取了,一条篾索从那大鼻孔里开的小孔穿过去,挽了一个死疙瘩。牛鼻索牵在手里,小黄牛好像变得更小了,主要是变轻了。

没错,牵牛要牵牛鼻子。

小黄牛就是穿上了牛鼻索,也好像还是比戴着笼头的水牛低一等。

水牛能骑,而黄牛不能。水牛可以在水里滚澡,黄牛也不能。黄牛真是白变了一回牛。

我爬到小黄牛背上,它立即站立不稳,还不停地晃动脑壳,我只好赶紧下来。

水牛的背宽大而厚实,并且暖和。这可是我拿东西换来的体验。我小时候多病,经常打针,手上总会有针药瓶儿。我给放水牛的娃儿一个针药瓶儿,就可以爬上他的水牛骑一阵。我骑在水牛背上,把针药瓶儿摁在嘴边吹响响。针药瓶儿成了只有一个孔的笛子,发出的声音除了“呜”还是“呜”。

事实上,骑牛是不被允许的。这要是让干部看见了,就会受到呵斥。生产队里开会,干部要各家各户的大人给放牛娃儿打招呼——牛是拿来农业生产的,不是拿来骑的。

我们的耳朵再小也能听明白,再往牛背上爬,那就是破坏农业生产了。

我们不是骑在牛背上吹笛子的牧童,我们是末代放牛娃儿。我们的牧歌还在嘴边,就被惊散了。

坝上长草的荒地,哪怕站不下一头牛,也都被开垦成了耕地。若是硬要到田埂和地埂上去放牛,那等于是去走钢丝,或者是去碰高压线。

我们放牛娃儿,只有壑里这一条路可走了。

上学以前的日子,上学以后整天不到学校的日子,比如周末,比如假期,我们一般都在壑里。可以说,我们除了上学,就是下壑。

天还没有开亮口,大人叫,娃儿喊,起来放牛了!

牛圈里黑黢黢的,我却知道怎样下脚才不会踩上牛粪。牛在夜里是卧着的,但这会儿它已经站起来,尾巴甩出了响声。我也知道牛鼻索在哪儿拴着,摸黑解开,然后牵着牛走出去。

放牛娃儿的小影子,牛的大影子,从几个院子冒出来。我们背着背篼,牵着牛,在逼仄的小路上凑在一起,大大小小的影子只能单线排开。小路的影子若有若无,不过,我们就是闭着眼睛也不会走错。

壑,已经睁开了眼睛。

我们到了壑里,就是睁着牛一样大的眼睛,也只能看见碟子一样大的天了。

太阳怎样一点一点冒出来,在壑里是看不见的。那个花了的太阳,也要老半天才会到壑的上空来。壑边那一绺阳光,从岩巴上一丝一丝洇下来,划出一条阴阳分割线。那一条线移到壑底,阳光再从另一面岩巴一丝一丝洇上去。

壑里丛满了石头,大都是黑的。阳光照在上面,它们依然是黑的。但是,它们不是太阳晒黑的。

绿茵茵的草坪,铺在黑黢黢的石头之间。

一条石板路从壑底穿过,还有断断续续的小路从好几个壑口延伸过来,衔接之后再分岔,能够到达每一块草坪,也能够到达每一个石头。

那些岔路,大都是牛蹄子踩踏出来的。

那些草坪,说不定也是在某个地方受了冷落,东一块西一块飞过来的。大的,抵得上一张院坝;小的,卧得下几头牛。

那些石头,要么从哪儿飞过来,要么从头顶的岩巴上滚下来。大的,比房子还大。小的,比背篼还小。镰刀,或是尖锐的石子,稍稍用力在黑色皮面上一划拉,黄砂瓤子就露了出来。

大石头下面淌着小溪,躲躲闪闪。

小溪串着的小水塘,叫牛卧池。最大的,容得下两条水牛一起滚澡,却容不下一棵树的影子。

树,已经不多了。它们大都长在岩巴上,有的倒挂下来。

草,却是哪儿都长,连石头也不放过。

灌木,还有荆棘,也一样。它们任性地摆布着,让小路碍手碍脚,让石头披头散发。

灌木和荆棘丛中可能有鸟窝,也可能有蜂窝。

马蜂窝吊在树上,或岩巴上。灌木和荆棘丛中藏着的,是吊脚蜂窝。

哪儿有草,哪儿有荆棘,哪儿就有野花。

太阳照过来了,野花亮晃晃的。

我们是最喜欢太阳的,哪怕是在夏天。坝上晒得流油,我们却可以在壑里躲阴凉。这就像藏猫猫,太阳在明处,我们在暗处。

冬天,太阳走到哪里,我们就跟到哪里。

春秋两季,我们都穿得单薄,还和夏天一样打着光脚板,所以,也是要跟着太阳走的。

太阳什么时候才能照到哪一块草坪,我们的心里是有数的。但是,我们不会等到太阳照过来,才把牛牵过去。

何况,太阳并不是每天都会出来。

壑里,就是我们的天下了。

放牛娃儿没有不贪耍的。背篼总会让草或柴填满,那么,耍吧,先耍够了再说。

我们横着耍竖着耍,差不多都离不开石头。

大大小小的石头好像布下了连环阵,却并不适合藏猫猫。如果老半天捉不到你,你就在石头后面藏着好了。你沉不住气了,一声一声学鸟叫,依然没人来捉,你只好自己夹起翅膀走出来。

一些大石头有平缓的斜面,可以当梭梭板,童谣里叫“板板梭”。第一次,我不顾哥哥的警告,逞着一时的英勇,竟然直接在那粗糙的石头上坐着往下梭,三五趟就把裤子磨出了窟窿。那会儿刚过了年,我穿的可是一条崭新的裤子。这都不挨打,天理难容。我有了教训,却依然迷恋那新奇那刺激,因为无论坝上还是壑里,都没有比这“板板梭”更好耍的。我学着人家的样子,在屁股下面垫上一块小石板再往下梭。小石板并不死贴屁股,它在中途自顾自开溜,而这时候刹车已经来不及,裤子和屁股就又要一齐遭殃了。

一个大石头的顶部平展展的,就像一个小戏台。男娃儿都爬上去了,胆子大的女娃儿也爬上去了。我们学着那些文艺宣传队的样子,把手伸出去然后缩回来,把腿弓起了然后站端了,就算演戏。我们主要是唱歌,唱的歌要么从学校的音乐课上学来,要么跟着有线广播学来。

巧的是,那小戏台背后又高又陡的岩巴上有一块白色石壁,不知从哪一辈人起就叫它“白石岩”了。它就像硬邦邦的银幕,没日没夜地放映着空白的电影。我们都冒着生命危险,前前后后攀爬上去,让自己的身影映上那银幕,上演了一出出英雄的戏。

我们各自挑选一个大石头,用镰刀或柴刀刻上自己的名字,还没有上学的娃儿只好请人代刻。这些被命名的石头,立即就像牛和背篼一样有了自己的主人。它要是受到了侵犯,比如对它撒尿,比如在它上面乱写乱画,比如朝它扔小石头,它的主人就会以同样的方式予以还击,战斗由此打响。石头却是不能做武器的,手榴弹和炸药包都不过是泥巴,子弹都是从我们嘴里射出去的。

停战以后,我们又躲在岩窠里面打扑克。

岩窠,也是我们躲雨的地方。

雨还没有下起来,我们就把牛安顿好了。水牛不怕雨,随便一拴就行。黄牛淋一点雨也没关系,但最好让它们在大石头或大树下面躲一躲。

雨水从天上垮下来,在岩巴上扯起一绺一绺临时的瀑布。石头拦着水,又放了水。水是浑浊的,石头是清亮的。水的声音,就是石头的声音。

炸雷的声音,也是石头的声音。

小溪涨了齐头水,但雨一停,很快就消了。

小溪里的水常年不断,主要靠山泉养着。草坡上,石头下,都有水浸出来。我们用镰刀或柴刀挖一个小坑,再围上小石头,清汪汪的水很快就关满了。我们都有自己的小井,互不侵犯。但是,一年到头,谁都难得打一回牙祭,有一个口渴的机会。我们在酸菜稀饭里多放一点盐,这就有了吃了大肉的样子,然后用桐树叶子做的舀子来舀水,一气喝干自己的小井。

小溪里有一个重要角色,就是螃蟹。螃蟹也是我们本土童谣里的重要角色,一不留神就从句子里爬出来。它们在小溪里却深藏不露,要翻开石头才能看到。一个石头,往往压着几只螃蟹。我们时不时翻出胀鼓鼓的母螃蟹。母螃蟹的肚皮都快撑爆了,只需指甲轻轻一撬,一个小螃蟹的仓库就打开了。那些小蚂蚁一样的虫虫,麻酥酥地蠕动着,却一眼就能看出都是螃蟹。

懒蝉子,就是知了。我们那儿的懒蝉子唱上一段,声嗓火辣,节奏疾速,高腔高调,大起大落,就像进行曲一样,并不像我后来在别处听到的那样懒洋洋的。懒蝉子在树上唱起来,人还没走到树脚,树梢却突然不吱声了,而近处的石头又唱开了。这儿一声一声“嗞”,那儿一声一声“哟”,却很难捉到。

鸟也是这样。鸟窝随处可见,有的还有鸟蛋,但鸟总不在里面。我不会去碰鸟窝里那些还没有长毛的鸟雏,也并不指望捉住一只羽毛丰满的鸟。

我们早就发现了吊脚蜂的窝,不仅没有把它端了,而且还像鸟窝一样照顾着。电影才开个头,不能就结了尾。那窝是敌人的司令部,不管掩在荆棘丛中,还是躲在石头缝里,都不是在藏猫猫,而是在谋划对我们发动袭击。我们用枝条盘一个箍,把头部伪装起来并且保护起来,然后潜伏下来,对凶恶的敌人进行火力侦察。我们都需要刺激,需要兴奋,就是被螫一下也不要紧。一把泥巴撒过去,赶紧让脸埋起来。敌机嗡嗡嗡飞出来,却不扔炸弹,而是直扎下来。我的头上一次次被螫出了包,却都骄傲得好像得了军功章。

一种叫活辣子的毒虫,却是惹不起的。活辣子形体接近毛虫,颜色接近树叶,它就是在桐树叶子上起了堆,也不容易发现。它那样子只会让人恶心,不会让人刺激而兴奋。我宁愿让吊脚蜂螫十下,也不愿让活辣子螫一下。我每一次爬桐树让它螫了,都恨不得点一把火把它烧了。

我真把火柴从家里偷出来了。

这却是已经到了冬天,桐树上的叶子早掉光了。

我和一个放牛娃儿私下约好,我出火柴,他出洋芋,打伙烧洋芋吃。我好不容易把火柴捂在了身上,他在家里却没有机会对洋芋下手。我只好背着包括他在内的所有人,把火柴藏在了一个淋不着雨沾不了霜的地方。

他把洋芋偷出来的时候,火柴已经在大石头压着的小土洞里埋伏好几天了。

所有的放牛娃儿都会分到一个洋芋,火柴却只有三根。

火柴是我的,我负责点火。

一个大刺丛下面,堆上了七手八脚捡来的柴。霜已经化掉,柴却还是湿的。一双冻红的小手捧来一个废弃的鸟窝,那一团毛毛草草好像刚在怀里焐过,暖烘烘的。

大伙儿紧匝匝围成一个圈,挡着风。

第一根火柴一划燃就熄了,谁都不敢再出大气。第二根火柴受了潮,划了一下就报废了,谁都不敢再咽口水。万幸,我憋着一口气,把第三根火柴划燃,把鸟窝引燃了。

湿柴冒烟了,然后,一团小火笑起来。

一蓬刺烘干了,一团大火笑起来。

大伙儿都伸出双手,就像要把大大小小的火都搂进怀里。

太阳在壑里划出的那一条线,一丝一丝移着。我们在阴与阳的交错之中,一天一天长大。

我们在明处成长,也在暗处成长。

我们正吃长饭,都会不时抬头看那岩巴上的时间。那一条线移到一棵倒挂的松树根部,吃早饭。那一条线再移到“白石岩”的上边,吃晌午饭。这两个时间一到,壑边就会有人影冒出来喊我们。

回来吃饭啰!

回来啰!

没有这一声喊,那一条线就算到了位,我们也是不能回去的。一声答应过后,我们不管是急性子还是慢性子,都不会有半点拖沓,赶紧把牛鼻索拴在树上或灌木丛上,或者压在石头下面,然后,背上背篼回家。

我们和牛是轮换着吃的。我们饿着肚子的时候,牛在吃草。我们回家吃饭的时候,牛只能甩着尾巴打牛蚊子,或者反刍。牛有这个倒嚼的本事,等于是把草粗吃一遍过后再细吃一遍,它的嘴差不多是不空闲的。

我们在壑里,却是连哄一哄嘴的都寻不到了,只有等家里的酸菜稀饭来喊。有时候,那一条线都移过了倒挂的松树,我们把脖子都望酸了,家里也没人到壑边来喊。那么,我们只得一点一点地挨,一直挨到那一条线移到了“白石岩”,再回去把早饭和晌午饭合在一起吃了。

我们捡回去的柴越来越少,这当然会影响到煮饭,那一条线已经没个准了。

今天,我又站在壑边上了。

眼底下的壑也好像是虚构的,或者是另一条壑。

我们当年主要走的那一条路,已经被树木、荆棘和草封死。

壑底的石板路,还有小溪和牛卧池,已经让从另一个壑口修下来的机耕道霸占。

大树明显比从前多了,黑石头却好像比从前少了。

这个废弃了的放牛场,更是不见一个人影。

我停下来,俯瞰着“白石岩”。那一条阴阳分割线,还要一顿饭工夫,才会移拢那一块“银幕”。

满世界都在问,时间去了哪儿。这儿的时间,好像哪儿都没有去。

太阳很大。我站在这一边,却没有在那一边投下什么影子,没有让那一条线的形态发生什么改变。我知道,这并不是说,我这个人及其影子,我们每一个人及其影子,就可以忽略不计。

【作者简介】

马平.jpg

马平,四川苍溪人,一级作家。著有长篇小说《草房山》《香车》《山谷芬芳》《塞影记》,中篇小说《高腔》《我在夜里说话》《我看日出的地方》,短篇小说《活水公园》《五世同堂》和散文集《我的语文》等。曾获四川文学奖、人民文学奖、川观文学奖、嘉陵江文学奖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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