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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一】
一大片瓦房,出现在长江南岸,李庄就到了。
之前,李庄是来过的,每次都没多停留,匆忙而过,像是一目十行翻过的书。对,李庄是书,不是一小册,而是厚厚的一大部,翻一翻哪行,得慢下来,安安静静、端端庄庄地走一走,最好是一个人。
老街是石板路,拉杆箱发出哐当哐当的响声。街面多是木板门,门前摆些李庄特产,如白糕、黄粑、油纸伞一类。到一路口,稍停,右拐,进了一窄窄的巷子。
李庄
小巷的名字很生活,叫席子巷。席子巷也很川南,川南盛产竹子,有蜀南竹海。竹子在篾匠的手上,经过一声破响,经过一番柔软,柔软得像舞蹈,就舞成了席子。总之,席子巷让人怀旧,让人想起睡在席子上那些温馨又悲苦的童年日子。
进了席子巷,步子越来越慢,拉杆箱的哐当声也就越来越小,小得有时都听不见了,这样好。走在李庄的街巷,不可大摇大摆,不可趾高气扬,更不可牛气哼哼,到了这里,得小心慎微,不然,你不知会在哪条街口,哪道门槛,一下就撞上个大人物,比如傅斯年、董作宾、李济、梁思成、林徽因、童第周,这些名字,哪一个不是熠熠生辉,哪一个名字后面的那个人,不是他们所在领域里的门神级人物。当年,国破家亡,是这些小街小巷,成了潜龙卧虎之地,才使得中华文化,乃至中华文明避了一场毁灭之灾。
正走着,一个卖书的店铺让我回过头。看上面的匾,叫“李庄古镇书屋”,细看,落款人是罗哲文。罗哲文是梁思成在李庄收下的关门弟子,是中国古建筑学家、原中国文物研究所所长。门槛里,端坐着一位长者,见我望门上的匾,他主动搭话,说十年前罗哲文来李庄给他留下了这墨宝。话间,他递过一本名为《古镇李庄》的书,书是这位长者所著,他叫左照环,已过古稀之年了。见我对书蛮有兴趣,他便说起了这条巷子的故事,也就是他的祖辈们、父辈们与这条巷子的沧桑往事。最后说到那场大迁徙,他说左邻是谁,右舍是谁,街对面挂的又是哪家大机构的牌子。经他说,似乎又看见了一个时代的大戏穿过这条小巷,在李庄登场上演。
听得正在兴头上,一群说英语的人就到了跟前。趁导游指着门上的匾作介绍,我选了几本跟李庄有关的书,扫码付了款,与长者告辞作了暂别,寻“语巷咖啡”去。
【二】
和亚兰见面,一下就有些不好意思了。她来接我,走了好几个地方,费了不少时间,才找到我。
亚兰是“语巷咖啡”店长,接我去她们的民宿住。她说,李老师你就在那里,我过来接。她来,我看别的去了。电话通了,她又说,我知道你现在的地方,不要走了。她到了,我又看别的去了。“李老师,你别动,离你很近了呢。”
“语巷咖啡”所在的李庄街巷
李庄就有这样的魅力,来了就停不下来,像一块大大的磁场,吸着你。先是看见了国立同济大学旧址,就走过去慢慢看。接我的亚兰还没到,远处又看见了当年同济医学院的地方,不少人在参观,我又往前走,还没看够呢,一块写着“金陵大学女子文科研究所”的木牌又把我吸引过去了。接下来还有中央研究院社会科学研究所、中国营造学社……
亚兰第三次通话时,我已站在了国立中央博物院的旧址旁,她说马上到,叫我别再走了。
见亚兰匆匆走来,就有些不好意思。想道歉,可道歉还没出口,她接过拉杆箱,就往位于羊街的“语巷咖啡”去。她说,来李庄,想看的地方可多了,尤其是从事文学和艺术类的人,这些人,来了就看不够。
【三】
阁楼上,窗外是一大片瓦房,瓦的边际就是长江。芦苇花正艳,在青瓦与远山的绿色中,摇曳的芦苇,像是行走在地上的云朵。推开窗户,一股长江的味道,被芦苇摇曳上瓦房,摇进了窗口,弥散在李庄的街巷、房檐。去年,随“大江之韵·探访岷江”调研组去了岷江源头,前不久又去了金沙江,这两条大江,均在李庄上游的十公里处,浩浩汤汤汇入长江。长江的味道,李庄熟悉,我也熟悉,一嗅便知。
酒都宜宾,三江汇流
不久前的晚上,一群沿金沙江考察回来的人,在宜宾的三江交汇处吃火锅,同行的宜宾人小林说,顺这里下游十公里,就是李庄,下次来,值得去看看。话音一落,桌上就安静了不少。李庄,在座的大部分人都去过,都有些知晓,只是一说李庄,就安静,就庄重了。大家举杯,杯里一半是酒,一半是李庄,一下一下把李庄装进心窝里。此行就是那时暗自定下来的。
望着瓦房尽头的江水。是吃晚饭呢,还是先去江边走走?晚饭被排在了后面。
下楼,在民宿门口,遇上了亚兰,她指着身旁的一位女士说:“余溢姐姐,我们的老板。”我哦哦应答,并说“幸会幸会”。
来这民宿,是宜宾当记者的朋友杨波推荐的,说老板姓余,不仅人漂亮,更是一位有情怀的人。当年她一来李庄,就被大师们的足迹所吸引,就钟上情了,走不动了,就把自己以后的日子托付给李庄了。余溢就在李庄开了这家“语巷咖啡”店,煮咖啡,也煮茶,生意日渐好,她又租下隔壁一个院子开起了民宿。
亚兰说了去江边的路怎么走后,又说有事就给小罗打电话,我说你姓罗?她说姓罗。我点点头,若有所思看了看她。
姓罗?没往下问,也没必要问。不管她的姓罗,与八十年前的那个姓罗的有没有关系,一点不重要。
十六字电文
那个罗,是罗南陔,“同大迁川,李庄欢迎,一切需要,地方供给”十六字电文,就出自他之手。只有三千人的李庄,在国难之时,一下迎接了来自全国各地的一万多人,而这些人中,有一大批是那个时代和后来的文化栋梁、国之精英。还有那三千多箱珍贵文物,不仅一幅画、一卷纸、一个瓶也许就价值连城,关键这是一个民族文化的根、文明的脉,是李庄让这些在战火中颠沛的人、流离的宝,得以保护,得以存活,得以衍传。后来,四川大学教授陈光评价那十六字电文是:“中国文化的折射点,民族精神的涵养地。”可见李庄的胸怀,李庄的担当,李庄人的“天下兴亡,匹夫有责”。
【四】
出了羊街,就看见了码头。
芦苇从路旁一直延展到江边。三角梅笑出各种颜色,尤其紫色最惹眼。当年逆江而上的船就在这里靠的岸,傅斯年、林徽因们就是从这里来到了李庄。那时的他们,长衫、竹篮、油纸伞,而如今,码头上仍是人来人往,汽车、手机、视频直播。日月如梭,江流不息,唯有李庄不老,像慈祥的外婆,端坐江边,等候她风雨中远道而来的子孙们。
夜幕渐渐降临,长江一片银色。
偌大的一个操场,足球、篮球、乒乓球,大人、孩子乐成一团。环形跑道上,人影憧憧,有的快,有的慢。原来这里是一所学校,孩子们上课用的操场,放学后面向社会用于市民,凭这,也得为当地的决策者叫好,把这么好的一块地方留给学校,留给孩子,留给民众。
李庄古镇(资料图)
“星垂平野阔,月涌大江流。”突然想起了一句诗,这意境太适合此情此景了。这意境不仅是月涌动着的大江,不仅是大江不舍昼夜的流动,以及平野在星空下的辽远、阔大,这些都还是限于物,限于景。站在李庄,面对浩浩长江,这诗,还让人想起了另外的涌动,另外的一条大江——中华民族的文化之江,文明之江,血脉之江。这条江,流经“子在川上曰,逝者如斯夫”的孔子,赤壁怀古的苏东坡,到傅斯年、董作宾、李济、梁思成、林徽因、童第周们,再到今夜长江边的一所学校,学校教室里灯光下求学的孩子们。这条流动的江,涌动的江,不是在河床上,而是在中华民族的历史长河里,在每一个中华儿女的血脉里。源远流长,汹涌澎湃。
如果说长江是中华文明的一根常青藤,李庄就是这根藤上长出的果,而且是一个硕大的果。长江润养着李庄,李庄守候着长江。
对岸,偶有施工的响动声。一条从宜宾城里出发的景观大道,经过宜宾港,还在继续往下游修建,往下游延伸。而更远的地方,有两根火柱在燃烧,那是从地下冒出的天然气,是不分昼夜燃烧着的地火。白天,火光不明显,只是到了晚上,火柱才那么明晃晃地发着光,灿灿的光,横过长江,映照着南岸的李庄,像是为当年来过李庄,守望过李庄,在李庄捍卫过中华文化,捍卫过中华文明的先贤们、先烈们燃烧的不熄的长明灯。
(本文作者李银昭,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、中国散文学会理事、四川省作协散文专委会副主任、四川经济日报社原总编辑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