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◎张永康
捧读凸凹先生的散文集《不可方物》(百花文艺出版社2025年7月出版),指尖摩挲过《逐水而居的桤木》的字句时,忽然觉得那些沿着河岸生长的树木活了过来。它们不仅是地理的标识,更是成都平原上生命的隐喻 —— 像极了世代在此繁衍生息的蜀人,在水与土的纠缠中,活出了坚韧而通透的模样。
桤木,这些熟稔蜀地掌故的蜀民,沿着河岸生长,它们既是地理的坐标,也是历史的注脚,牵引着我从植物的年轮里,读出了千年来天府之国与水共生的密码。
《不可方物》封面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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桤木是天生的逐水者。
“桤木的种子漂再远,都是沿着河流去的。”这种植物的生存智慧,恰是古蜀先民择水而居的镜像。遥想远古蜀人,命亦如桤木,于洪荒中挣扎、依附,顺应天命,顽强生长。
在什邡洛水镇的古河道边,我曾见过最苍老的桤木。它的根系一半裸露在乱石中,一半深扎进河床,枝干被洪水冲刷得歪歪扭扭,却仍在顶端抽出新绿。正如杜甫所叹——“饱闻桤木三年大,与致溪边十亩阴” ,桤木的种子,恰似蜀地先民的命运,被岷江的浪涛裹挟,逐水而居,哪里有可依的岸,就在哪里扎根。
未治水前的成都平原,桤木 “杂乱生长” 的模样,正是先民生存状态的镜像 ——凸凹推测那时 “灌木、杂草丛生”,而桤木在洪水中东倒西歪,恰如蜀人在水患中颠沛流离。
三星堆遗址出土的青铜神树,枝干扭曲如挣扎的桤木,或许正是古蜀人对自身命运的隐喻 ——既依赖水的滋养,又恐惧水的狂暴。
桤木,古蜀大地的水文图腾,它们依附水纹,拼凑出岷江流域的水文图谱。明朝何宇度在《益部谈资》里说 “桤木笼竹,惟成都最多”,其实何止成都,凡有水流过的地方,桤木都在用根系编织大地的血管。
那些以桤木命名的地名,藏着更古老的密码。崇州桤泉、龙泉驿桤木沟、双流桤木塘…… 每一处都曾是桤木簇拥的河岸,也都是先民聚族而居的村落。凸凹在文中引述向以鲜教授的考证:“桤木的原生地就是蜀中,所以桤木又叫蜀木。而且这个‘桤’字,我认为是古蜀语的遗存。” 向以鲜所说 “桤是古蜀语的遗存”,这遗存里藏着的,何尝不是先民对 “水畔生存” 的集体记忆?他们像桤木一样,把家安在河岸,把命运系于水流,在与水的博弈中学会了卑微而顽强的活着。明代沈周在《题杨君谦南峰行窝》中写到:“草堂一力资谁送,桤木三年树自成”,杜甫在草堂写下 “饱闻桤木三年大,与致溪边十亩阴” ,他们都说到桤木的顽强生长力,恰似蜀地先民在艰难环境中努力扎根繁衍。
桤木,它们不像松柏那样渴求高处的阳光,只执着于河岸的湿润,用落叶腐殖质滋养土壤,用密集根系固着堤岸。这种低调的奉献,恰似蜀人在水患与丰饶间养成的生存哲学 —— 不与水争势,只与水共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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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《蜀守冰(三篇)》中,凸凹用踏访遗迹的亲历,还原了李冰治水前的成都平原:“身为河流爱好者,水利研究人,再或者身为川人,尤其生命成因与呼吸被成都平原的风吹拂过的人众,似乎都应该去章山看看,看一个人,这个人叫李冰。” 这位战国末期的秦国蜀郡太守,接手的是一个被水患反复蹂躏的盆地。
章山李冰陵前的黄石雕像,总让我想起桤木的姿态 ——左手捋须如临水的枝,右腰佩剑似护岸的根。凸凹注意到雕像“突出的是太守身份”,这提醒我们:李冰治水不仅是工程,更是对生命秩序的重塑。就像一把梳子,将杂乱的桤木梳理成整齐的绿篱,也将散乱的人群凝聚成有序的社群。
水乱,是洪荒时代的生存困局,未治水前的成都平原,水系如野马脱缰。岷江从岷山奔涌而下,裹挟着泥沙肆意漫流,时而冲毁聚落,时而干涸断流。凸凹推测当时的景象:“未治水前的成都常被水灾,灌木、杂草丛生,当然‘桤木’也是杂乱生长”。考古发现印证了这种推测 —— 三星堆遗址的城墙有明显抗洪设计,金沙遗址的祭祀坑中,大量器物留有水浸的痕迹。
驯服岷江不仅需要工程技艺,更需要政治家的决断与勇气。当李冰站在玉垒山俯瞰泛滥的江水时,他看到的或许不只是水患,更是重塑蜀地命运的契机。
在《阳平山访冰不遇》中,凸凹引述任乃强的研究,说李冰的智慧 “来自蜀族世代积累的经验”。这让我想到桤木的根瘤菌 —— 它们默默改良着土壤,恰如先民在千百年摸索中积累的治水经验。李冰的伟大,正在于将这些 “经验的菌丝” 编织成系统的水利网络,让岷江从脱缰野马变成驯顺的清流,让桤木终于能沿着规整的渠岸,活出舒展的模样。
治水如梳,让桤木与生命皆有秩序,都江堰建成后,桤木的生长有了章法。它们沿着鱼嘴分水堤排列,顺着飞沙堰的走向延伸,在宝瓶口下游铺展出成片的绿。这多像蜀人的生活——水患平息后,他们不再逐水而徙,而是在划分好的灌区里定居,开垦出万亩良田。凸凹在《与李冰相遇》中说 “李冰是天府文化的源头”,这源头里,既有流淌的渠水,也有桤木般扎根土地的生命。都江堰水利系统滋养下,桤木林有序生长,呈现出稳定而充满生机的画面,恰似蜀地百姓生活步入正轨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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都江堰的伟大,在于它不是与自然对抗的堡垒,而是与天地对话的智慧。当水的脉络被重新梳理,成都平原终于挣脱了洪荒的枷锁。治水,是天府之国诞生的密码,也是后世繁荣的基础。从 “水乱” 到“水治” ,不仅滋养了稻菽,更孕育了文明。
在新都清流镇的清白江边,桤木的倒影与古镇的飞檐重叠,像一幅流动的画。凸凹在《一脉清流》中写道:“这些蜀人的血液,包括清流镇的血液,皆是同一脉清流养出来的。” 杨慎、艾芜、王铭章…… 这些从清流走出去的人物,身上都带着桤木的特质 ——看似平凡,却有着穿透时光的力量。
杨慎被贬滇南三十年,始终保持着文人的风骨,恰如洪水冲不倒的桤木。他在《临江仙》中写 “青山依旧在,几度夕阳红”,那份通透与坚韧,与桤木在寒暑中常绿的品性何其相似。凸凹说 “综观杨慎一生,用清流概之,恰如其分”,而这清流滋养的,正是桤木般不屈的生命。
艾芜在《南行记》里写遍边地的苦难,却始终保持着对人性的温情,像桤木在贫瘠的河岸也能绽放新绿。他从清流镇出发时,行囊里装着的不仅是干粮,更是故乡赋予的韧性 —— 那是桤木教给蜀人的生存哲学:既要像根系般深扎土地,也要像种子般随遇而安。
就连清流镇的寻常百姓,也带着桤木的气质。他们守着清白江的水,种着两岸的田,过着不疾不徐的日子。就像凸凹笔下 “桤木笼竹,惟成都最多” 的景象,平凡却充满生机。这些生命与桤木共生在这片土地上,构成了天府之国最本真的底色。正如宋代苏东坡在《送戴蒙赴成都玉局观将老焉》中所写“芋魁径尺谁能尽,桤木三年已足烧” ,桤木在生活中随处可见,默默奉献,如同平凡百姓为生活努力,共同铸就地方的繁荣。
清流,是物质丰饶后的文脉勃发。在《一脉清流》中,凸凹讲述了新都清流镇的故事:“新都县,有一镇,名清流”。这个因水得名的小镇,流淌着都江堰分出的清白江,也流淌着蜀地文化的基因。
在清流镇的川主宫遗址,当地人仍能指认当年祭祀李冰的神位。“过去,清流镇上人气鼎盛的川主宫、川主会活动,也是为纪念李冰而设的。”这种纪念不是对历史的回溯,而是对一种精神的坚守——正是李冰开创的治水传统,让 “水旱从人,不知饥馑” 成为现实,也让杨升庵、艾芜等文人能在丰饶的土地上,培育出精神的硕果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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桤木,执着于与水的相守,在与自然的对话中寻找平衡,在与水的共生中见证历史。不与天争,不与人斗,只在与自然的和解中求生机,这多像蜀人崇尚的 “中庸” 之道。
桤木与蜀人永恒共生,永续根脉,一部桤木史也就是一部蜀人史。重读《逐水而居的桤木》,忽然读懂凸凹为何对这种树木情有独钟。
在凸凹现居住的龙泉山下河道边,我见过最动人的景象:老桤木的躯干上,新枝从断裂处萌发,根系穿过岩石的缝隙,将水土牢牢锁住。这让我想起成都平原上的生命传承——李冰的智慧被一代代蜀人延续,杨慎的风骨滋养着后世文人,而寻常百姓则像桤木的种子,无论漂到哪里,都能在新的土地上扎根。
凸凹在《从陶渊明到卡夫卡》中写四姑娘山的冰雪,说那是 “保护这方土地和人民的山神”。而桤木,何尝不是成都平原的 “地神”?它们用落叶肥沃土地,用根系固着堤岸,用沉默见证兴衰,恰如那些默默守护这片土地的生命。从李冰到当代蜀人,从桤木到城市群落,这种 “共生” 的智慧,正是天府文明的核心密码。
合上书页时,远处的芦溪河正静静流淌。沿岸的桤木在风中摇曳,它们的影子倒映在水面,像一行行写给水的诗。忽然明白,从 “桤木” 到 “清流”,不仅是地理的变迁,更是文明的升华 —— 李冰治水不仅驯服了江河,更重塑了蜀人对自然的认知,这种认知化作文脉的基因,在杨慎的词里,在艾芜的笔下,在每一个热爱这片土地的人心中,永远流淌。
感谢凸凹先生用文字为桤木立传,也为蜀人的精神画像。它让我们看见:成都平原的奇迹,不仅是李冰治水的工程,更是桤木般的生命与水共生的哲学——那是最朴素,也最永恒的生存智慧。
当现代都市的喧嚣淹没了河流的低语,由徐则臣、谢有顺和穆涛联袂推荐的《不可方物》中的文字恰如清澈的溪流,让我们重新听见水与木的私语,人与土地的对话。让我们在桤木的年轮里读懂水的记忆,在清流的波光中看见文明的轨迹。祝贺这部散文集的出版,它如同一座文字的都江堰,将蜀地的过往与未来,皆汇入那脉滋养天府的永恒清流。
2025年9月11日
【作者简介】张永康,诗人、作家、编剧,影视音乐人,网名蜀国立秋。原《剧本春秋》杂志主编、《西南作家》杂志副主编、《龙泉山》《东安湖》执行副主编、“天下云山”微刊主编,已在全国公开刊物发表诗歌、散文、小说、报告文学作品三百余万字,著有长篇小说《心狱解码》、《绝地》,合著长篇小说《商宇》《天路》《革命理想高于天》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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