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推开家门,便看见父亲坐在那张老式三抽桌旁,儿子凑在他身边。桌上放着那只漆色已斑驳的铁皮铅笔盒,父亲手里握着他那把铁皮小刀,正慢慢地转动手中的铅笔。木屑落在垫着的信笺纸上,轻轻的,蜷曲着,像是时光的碎片。
“削得真好!爷爷!”儿子声音清亮,语气里满是兴奋。
父亲没有抬头,只是微微笑着。他的手依然很稳——推、转、刮,一套动作如呼吸般自然流畅。随着刀锋的不停游走,黝黑的笔芯逐渐露出,在午后的阳光里,泛着微弱的光泽。
我呆立在门旁,忽然挪不动脚步。这个画面是如此熟悉,熟悉得让人鼻酸。
四十年前的灯光下,我也曾这样趴在那张漆皮斑驳的三抽桌前,等着父亲为我削铅笔。那时,他头发还乌黑浓密,握刀的手也坚定有力。我总是一支接一支地把秃头铅笔递给他,其实不是真的急需用笔,只是喜欢看他专注削铅笔的样子——微微蹙眉,目光凝聚在笔尖上,嘴唇微微抿着露出的舌尖,仿佛在雕琢一件小小的艺术品。
“可以了。”父亲把削好的铅笔递过来,我总要端详许久。那笔尖如同精心打磨的工艺品,每一道棱线都笔直有力,六个面均匀分布,笔芯显露得不多不少。我常常舍不得立刻用它,要在手里来回把玩,直到父亲轻声提醒:“该写作业了。”
如今,这把小刀交到了儿子手里。儿子屏住呼吸,缓慢移动刀片,父亲轻轻握着他的小手:“要这样,刀刃贴着斜面走……”语气温和,一如当年教导我时的模样。
母亲从厨房探出头,压低声音对我说:“现在他常常忘记关燃气,可陪陪(儿子小名)上周说要削铅笔,他倒记得牢牢的。”
这就是父亲如今的状况——早餐吃了什么,午后是否服过药,这些日常像被橡皮轻轻擦过,只留下模糊的印迹。唯独与铅笔相关的一切,却像是被刻进了木纹里,清晰无比。
他记得303厂办公大楼三层东头那间办公室,记得蓝色图纸上的绘图铅笔,记得雨季来临前,要把铅笔收进防潮箱。前些日子整理旧物,他准确无误地从工具箱底翻出那个牛皮笔袋,里面整齐排列着H、2H、HB各种硬度的绘图铅笔,每一支都削得恰到好处,尽管它们已经二十多年不曾被握在手中。
“给你留着。”父亲把笔袋推到我面前,“画图时用得着。”
我收下了。其实我早就不用铅笔了。当年,身为机械设计师的父亲,曾希望我用铅笔和尺规,去延续那条他画了一生的、清晰的线。而我,却执意选择了用键盘,去构建一个未知的、虚拟的未来。
我改变了父亲为我设计的未来,却无法抓住他正悄然滑落的过去。最让人心头发紧的是,他对自己的健忘心知肚明。屋里总是随处可见淡黄色的便笺,铅笔写的字依然工整:“周末陪孙子下棋”“儿子这周末加班,不过来吃饭”“陪陪周四图画课需备好铅笔”......
昨天,我见父亲教儿子辨认铅笔的硬度。“H的硬,B的软。”父亲用削好的铅笔在纸上画出深浅不一的线条,“爷爷当年画机械图,要用2H的,笔迹清晰还不易模糊。”儿子认真听着,眼睛紧跟着爷爷手上的每一个动作。
眼前的一幕,似曾相识,小时候父亲也是这样教我认铅笔的,那时我趴在他背上,看他绘制那些仿佛永远画不完的图纸。他常念叨北京159厂的往事,也说起后来一头扎进四川的深山,守着绘图板度过一个又一个寂静的日子。父亲把最好的年华都献给了三线建设,从京城到深山,从青丝到白发,他削过多少支铅笔,绘过多少张蓝图?那些图纸早已泛黄,那些铅笔也早已被电脑里的CAD图纸替代,可他还固执地保持着削铅笔的习惯。
这个午后,儿子在画画时笔尖秃了。他举着铅笔跑到父亲跟前:“爷爷,帮我削一下铅笔。”
父亲接过铅笔,那双描绘过无数精密图纸的手微微颤抖着。可当刀刃真正触碰到铅笔的瞬间,双手又恢复了往日的沉稳。木屑一片片落下,在阳光里跳跃。儿子趴在一旁看着,就像当年的我。
削好了,儿子接过铅笔,高兴地继续画画。父亲静静地望着,目光慈祥。过了一会儿,他又摸索着拿起一支新铅笔,不紧不慢地削起来。
“爸,够用了。”我出声提醒。
他抬起头,眼神有片刻的恍惚,随即又低下头继续手上的动作:“多备几支,陪陪画画费笔。”
暮色渐浓,父亲还在削着。桌上的铅笔越排越长。我想起医生的话:近期记忆衰退,但远期记忆和肌肉记忆还保留着。目前还没有针对阿尔兹海默症的有效疗法,此刻,他唯一能紧握的,似乎就只有手里这把小刀了。
也许,在那些渐渐模糊的日常之外,有些东西被他固执地留住了——比如削铅笔时手腕倾斜的角度,比如铅笔该削成的模样,比如儿子期待的眼神。
夜深了,我蹲下身收拾散落一地的铅笔屑。那些蜷曲的木屑躺在掌心,轻飘飘的,却有着时光的重量。父亲已然安睡,枕边静静地躺着那把削铅笔的小刀。
明天,当儿子又要画画时,一定会发现笔袋里满满的、削好的铅笔。可儿子不会知道,这是爷爷用他仅存的清晰记忆,一点一点为他准备的。
就像许多年前,每逢开学前夕,父亲总会提前为我削好满满一笔盒的铅笔。那时我天真地以为,所有父亲都会这样,后来才知道,不是每个父亲都能削出那样棱角分明的六面锥体。
窗台上,父亲栽种的昙花已收拢起花瓣。窗外,阵阵桂花的幽香飘来,那香气若有若无,与屋内的静谧交织在一起。月光流淌进来,照亮那一排削好的铅笔,笔尖闪烁着微光,仿佛随时准备在纸上走出一条坚定的轨迹。
而那些飘落的铅笔屑,在月光下像极了细的雪,轻轻覆盖着流逝的光阴。
(配图由AI生成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