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日前,获得“第二届杨升庵文学奖”诗歌奖的诗集《十年灯》,其作者赵晓梦以时间倒叙的方式,让这部诗集以长诗《屋顶上》(330余行)作为开卷之作,题记是杜甫在安史之乱中所作之诗《春望》中的诗句:“恨别鸟惊心。”诗圣当年用这首诗叩击身处乱世的生命痛感,自然不会想到千年后的诗人赵晓梦,在他写出《茅屋为秋风所破歌》的锦官城(成都),却以“麻雀飞过,屋顶一阵悸动”的轻盈姿态起笔,似有意将千年前诗圣的生命痛感,与当下都市人的精神处境遥相呼应。当“屋顶”这一可视为都市灵魂瞭望与凝视窗口、却极易被人忽视的意象,与麻雀、蚂蚁、青铜、风、光等意象同构一个文本时,不仅书写了现代都市人的生活轨迹,更触及“存在”“孤独”“乡愁”“追问”等人类恒久的精神母题。
屋顶:三重维度的精神空间
诗中的“屋顶”不只是房屋的组成部分,更是被诗人赋予了多重内涵的象征体。从现实的角度来看,屋顶是“高于地面低于天空”的建筑之顶,这一独特位置使之成为诗人感知生活与世界的“连接地带”。诗人在这里看“麻雀飞过”,观“晚霞伤痕”,并最终发现了“麻雀移不走这移动的屋顶”“屋顶在别人的/笔墨里看到自己的前世今生”“屋顶总在不经意间退后”,让这个有边缘意义的空间成为感悟都市人生的窗口。诗人通过屋顶捕捉到“青铜马车驶过的屋顶,重新/活在洒水车的练习琴声里”,意象的叠加,让历史的厚重与当下的琐碎在这一特殊的空间里交融。
然而,在第1章节中,当读到“四面透风的亭台是屋顶唯一的/支撑,在等风过去的日子”时,我们便得知诗人已发现了“屋顶”脆弱性的一面。随后的“蚂蚁的脚步长时间出现在窗台”则揭示了都市底层群体的内心,依然有眺望希望的行动。这一段最末一句的“玻璃上,一粒尘埃惊醒另一粒尘埃”,在笔者看来,“尘埃”是“蚂蚁”隐喻的都市群体的另一个意象,实现了诗人对命运思考的深层表达,面对充满变数的未来,这一群体不会模仿白领、金领阶层的生活经验,他们只会在熟知的范围内认知生活与世界的可能性或不可能性。诗人笔触冷静,“惊醒”一词则投射出他内心的柔软与悲悯情怀。
由此,“屋顶”在诗人的笔下升华为重要的精神载体,除了“孤独不是目光所能承受的重击”的别样孤独,还有“麻雀在水里也在陶罐和青铜上/即使是一张白纸,也阻止不了/屋顶的青春”,道出了人们渴望自由、内心希望和顽强生命的象征意义。当“他在灰色事物的平静中平复心情”,“屋顶”便实现了从物质空间到精神空间的华丽转身。这种“孤独与希望共生”的状态,使“屋顶”成为诗人凝视与瞭望都市灵魂的精神缓冲带。当“我在哪里,我能在哪里?”的存在主义追问在诗中回响,“屋顶”给出的答案不是消极的“逃避”,而是积极地“凝视”——“他不躲,因为没什么地方可躲”,故而诗人最终的选择是——“……屋顶刮着风/请握紧肩膀撕裂的清晨与黄昏”。这种不逃避、不退缩的坚守姿态,不仅是诗人个体精神的坚守,也帮助“屋顶”最终打破了作为物理空间的局限,成为珍贵的精神“栖居地”。
意象:生存隐喻体系的构建
细品《屋顶上》,笔者发现诗人围绕“屋顶”这一核心意象,以麻雀、青铜、风等辅助意象共同构建起一个关于群体生存状态的丰富隐喻体系。
“麻雀”与“蚂蚁”一样,都是“渺小个体”最生动的代名词,不同之处在于“麻雀”多了一层“漂泊”的隐喻。笔者注意到,“麻雀”在这首诗中共出现16次。诗中的“麻雀”始终处于“漂泊”与“寻找”的动态过程:“有一段时间过去了/麻雀的靴子还没有找到着陆场”“隔河相望,麻雀不在抵达目的地/就在逃离出生地……”,这种永不停歇的流动状态,正是非原住都市群体生存境遇的真实写照,“恨别鸟惊心”的题记似乎在这里获得了生命诗学意义的诠释。然而,“麻雀”这一意象并未止于表达个体微不足道的渺小,它在诗人笔下更具有令人动容的韧性,例如:“……麻雀睡在屋顶/模仿灰尘不起眼的人生”,看似微不足道,却终以永不言弃的精神在“流量带偏的暴戾中重新排序”,即便“屋顶截屏了更多的抱怨、更多的鄙视”,诗人让我们看到的是“躲在树下的麻雀偏要迎着暴风雨硬着头皮走”的决不屈服的画面。这种不起眼但绝不妥协的精神特质,让“麻雀”在诗中褪去了“渺小”的标签,代表了这一多数人群在困境的包围下依然勇敢前行的生命姿态。
自20世纪80年代以来我国现代诗的创作中,“青铜”意象多具历史、庄严、铭刻等象征意义。在这首长诗中,诗人笔下的“青铜”状态是有生命的活体:“青铜马车驶过的屋顶,重新/活在洒水车的练习琴声里”,让“青铜”在这首长诗中承担起诗歌境界、艺术空间的扩容与连接历史的角色,自带汉唐的厚重历史气息,同时还暗示它在现代日常生活中获得了新的生命力。读着这些峻雅的诗句,青铜不再是博物馆里冰冷的文物,而是生动地融入了屋顶的日常场景。当诗人写下“……酒杯就能把/不同类型的文明拾起/尽管青铜睡得比所有的火都沉”“人品在青铜上裸奔,真相在镜子里破碎”,显然是在提醒被钢筋水泥包围的现代人,特别是同时代的诗人:在眺望、凝视、观照时代变化的现实影像时,至少应当具备获得历史重量与温度的能力。
“风”作为长诗中的流动符号,既是自然现象,也是时代氛围与个体情绪的诗意载体。诗中的“风”呈现出丰富多样的姿态:“……祈求风要么来得/猛一些,要么去得快一些”表达出面临困境的急切心情;“在等风过去的日子”则表达了面对不确定性的耐心等待。“没有风,时间的鼻涕流不下来”这样的诗句出现,必然是诗人艺术想象力一次充分释放的结果,使得这些不同姿态的“风”,喻示着个体生命在特殊环境中的复杂情感。更进一步,“风平浪静的屋顶伤害不了你的眼睛/也伤害不了刚刚驶出江河的纸帆船”,直接表达了现代都市人难得的短暂安稳和信心的坚守。
印记:时代诗学的精神追问
诗歌是时代的精神影像,《屋顶上》自然便有了时代的鲜明印记。例如:“水滴众筹的身体出现在健身房/没人知道他为什么来到这里/在跑步机上冒险,用生硬的方式/吹黑门槛的影子。死亡不那么庄严/楼梯为每个生命准备了恰当的位置/屋顶的线条越冷越有杀伤力/麻雀不再是落日和星辰的归宿。”出现在第5章节第二小段的这些诗句,冷峻地勾勒出现代人生存的荒诞与疏离。“水滴众筹”是但凡接触网的人便会知道的、向公众求助的现实景象,“水滴众筹的身体”暗示了被公共视野审视的极弱势个体,却出现在象征追求更健康的健身房,在赞美人世自有爱心的温暖一面时,却也形成了第一重反差。而在跑步机上的“冒险”,实则是生活压力的隐喻,“吹黑门槛的影子”暗指对既定界限安慰他人与自己的徒劳抗拒。
“死亡不那么庄严”消解了生死轮回的沉重,而“楼梯为每个生命准备了恰当的位置”则暗示社会的层级“规训”对生命个体的无形“框定”,“屋顶的线条越冷越有杀伤力”将建筑结构的冷漠属性转化为精神压力的象征,曾经承载顽强、希望的“麻雀”不再是落日与星辰的归宿。这意味着,当自然意象失去象征意义与慰藉功能后,都市人精神家园便失去栖居之所,进入虚无的宿命论定局。
随后,在第7章节中,诗人这样写下:“有阴影的地方就有光。我在哪里/我能在哪里?只要阴影不迎娶阴影/你想要的世界就不会有目击者的威胁。”这几句诗揭示了阴影与光明的辩证依存关系。“有阴影的地方就有光”是现实生活中的客观陈述,而“我在哪里/我能在哪里”的追问,则表达了普遍的生命个体对自我社会价值存疑的焦虑。诗人以“阴影不迎娶阴影”的超出常规认知的拟人意象结句,似乎意在警示,当非阳光化产生的困境不再叠加,生活才可以转向无需“目击者”见证与揭露的无需对外证明什么的理想方向。
“乡愁”是长诗中一条若隐若现的暗线,深藏于“青铜”“汉唐”等意象中,诗中的“乡愁”不再止于对具体“故乡”的怀念,而赋加了对精神归属的深层渴望。例如,在“对泥土的那份眷念,宁愿相信/红枣也不相信花生和小米”言说之后,诗人在第8章的最后一段写道:“麻雀的嘴唇停在屋顶,每一道褶皱/都像身上的沙子。崭新的伤口/还在日子的乱石堆里呻吟,火的/灵魂已回到水里,柠檬在另一种光中化成灰。五花马千金裘/他的家愁我的乡愁。夏天结束/连同你还没来得及隐藏的。”前面的泥土眷念的本质是对“精神原乡”的坚守,后者因“五花马千金裘”而滋生身处都市的孤独所生的“乡愁”,在本质上均是“生命诗学”与“精神原乡”的一次对话。在快速变迁的时代洪流中,我们该如何守护自己的文化身份与精神传统?又如何在不可避免的漂泊中找到属于自己的精神归属?这显然不仅是诗人的自我追问,更是每个现代灵魂在文化断裂与价值重构的旋涡中,必须直面并回响的永恒叩问。
技巧:细腻笔端下的从容开阔
诗集《十年灯》我尚未整体读完一遍,但读了《屋顶上》与《分水岭》这两首长诗后,就已被诗人非凡的艺术想象力所折服。在笔者并不褊狭的诗歌阅读中,窃以为《屋顶上》让我收获了熟悉事物极致的陌生感,读到了诗人遣词结句的深厚笔力,读到了诗意表达的新范式。这不禁让我想起爱尔兰诗人希尼曾在《欢乐或黑夜:W·B·叶芝与菲利浦·拉金诗歌的最终之物》一文中说,优秀的诗人必须“尝试一种在观照环境之时又超越其环境的写作方式,生发‘诗歌的纠正’力量”,综观《屋顶上》这首诗,其艺术成就既体现在意象构建的精准与主题延展的宽度与深度,也在于其艺术手法的巧妙运用。
隐喻在诗中不是孤立存在的修辞手法,而是形成了一个互动性强的意象系统。三番细品下来,笔者可以确认,“屋顶”是精神空间的象征,“麻雀”是个体的比喻,“青铜”是历史的化身,“风”是时代的代言。譬如,“阳光的褶皱让人感到寒冷/纠缠不清的声音绘出植物花纹”,前句描绘了阳光的视觉形态,后句“纠缠不清”当是现实生活中嘈杂分歧产生的冷漠质感,这种“系统性隐喻”的艺术手法,使诗歌的意象不再是简单“表象”元素,而是成为承载多重意义的容器。
笔者还注意到,诗人擅长在艺术张力极强的词句跳跃营构中,将拟人、通感叠加运用,将不同感官体验与复杂的精神情绪无缝衔接。比如“有时候,灯光如水银泻地/楼下的花草树木接不住啊/秋天的声音,粉身碎骨的/荨麻疹”,将视觉体验、听觉体验与触觉感受相结合——在楼下的花草树林接不住灯光的无助中,荨麻疹刺痒、难忍的特性,恰如其分地对应了秋天声音带来的心理焦躁和精神不适。更进一步,“即使桂花的香气覆盖了这片区域/风铃也会限制你无穷无尽的热情”,“桂花香气”的嗅觉温柔与“风铃限制热情”的听觉制约形成鲜明对比,深刻反映了个体在生存压力下不得不接受向现实妥协的自我和解。
在诗集中,第1辑中的五首长诗以“长调”命名,本文所析之诗《屋顶上》的内在节奏也如蒙古长调般舒缓、绵长、悠远,在慢节奏的细腻描写中,为读者留出充足的情绪回味空间。这种“舒缓节奏”与诗歌的整体主题高度契合。面对都市生存的压抑、现代性的个体孤独、精神归属的普遍迷失,诗人没有直接“呐喊”,而是选择了深沉、深情地“凝视”。这种“舒缓性”绝非艺术上的“平淡”,而是落笔的从容、沉潜、开阔,以及恰到好处的“留白”——诗人不把情感写满、说尽,而是通过意象的层层铺陈,引导读者主动感受诗句背后的艺术魅力与情感深度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