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又是苹果红满山的季节了。
车子沿着记忆里那条瘦筋筋的盘山路,向上攀着。路是熟识的,又仿佛生疏了许多。山崖向后退去,引擎声单调而固执。不多时,便再一次钻进横断山脉两千多米处的云雾里,人好像也浮在了一片无依的梦中。只是当黄草坪村那熟悉的轮廓,穿透云雾,渐渐清晰时,胸腔里那颗心,竟像被一根看不见的细线轻轻牵了一下,微微一颤。
十年了。
村口的风,带着醒骨的清寒,从衣领袖口钻入,人便彻底地、真实地醒在这片高原上了。一个身影立在路旁,还是那张圆圆的脸,戴着半旧的咖色帽,高原的阳光将两团“苹果红”烙进她的脸颊。我唤她,她应声,笑意撞开清冷的空气:“阿姐,我来接你,怕你错过岔口。”

黄草坪村(杜静 摄)
她的眼睛看过来,我心头又是一动。那里面,不再是十年前跳动着活泼光影的眸子了。如今那双眼,像蓄满了山风雨水的深潭,静静映着此刻的天光与我的影子。
“苹果妹”——如今大家都这样唤她。本名葛露,倒成了村里老人偶尔唤着的旧称呼。她引我往村里走,脚下是平整的水泥路,通向记忆里那片坡地。现在,那里是开阔的坝子,齐整的房舍,最惹眼的,是红艳艳的苹果小山似的堆着,空气里流淌着蜜一般的甜香。她蹲下身封箱子,胶带“刺啦”一声脆响。“这几天在县里忙,昨晚赶回来的。”她抬起头,鼻尖有细汗,眼里漾着光,“阿姐难得来,今夜我就在山上陪你。”
这句话,像一把小钩子,将我拽回十年前那个手心汗湿的午后。陡崖、碎石、带路人迟疑的手势……记忆汹涌地扑回来。那天,车子在二十几个弯道上盘旋上升后,停在一双眼睛前——那是村里第一个考出去又回来的大学生。她眼神澈亮,话语里有脆生生的力量:“走出去,是为了更好地回来。”她说,书页间得来的光亮,不是教人逃离,而是给人勇气回来,焐热一寸一寸的土地。
可理想的话语是轻的,像山巅的云;“回来”二字的重量,却在踏上故土时,砸出闷响。当她劝乡亲用新法施肥,老汉把烟嘴磕得梆梆响:“女娃娃懂个啥?粪肥不养人?”当她建议疏果优产,老人背过身嘀咕:“果果结得多多的,看着才欢喜。摘掉?造孽哟!”
最扎人的刺,来自血脉相连的堂叔。当她试着将苹果分等装筐,堂叔将一筐混装果子“咚”地顿在她面前,脖颈青筋凸起:“露娃子!你多认了几个字,就要把乡亲的血汗分个三六九等?!你这是忘本了!”
那些话,是带棱角的冰雹。她不争辩,但沉默是厚的,重的。只有山里的月亮见过,一个姑娘在深夜把脸埋进臂弯。泪痕干了,她抹把脸,拿起剪子走向自家果园。剪枝、疏果、施肥,样样照着书本上、专家说的来。
当苹果红得匀净、甜得透心时,她请堂叔和乡亲们来尝。堂叔拿起一个,擦了擦,咬下,慢慢咀嚼。那滋味,骗不了人。看着大家虽不言语,却开始笨拙地打理自家果园时,她转过身,眼眶悄悄地一热。

覆霜的苹果(葛露 摄)
这十年,最难翻越的,从不是眼前这莽莽群山。
当她试着用小小的手机,凿开通往山外的路时,村民的疑窦凝成了更浓的雾。“手机能当秤使?能变出票子?”“看不见现钱,心里不踏实。”“一个姑娘家,整天抱着手机,和天南海北不认识的人嘀嘀咕咕,像什么样子……”她不解释。只在晨光未醒或星子低垂时,对着发亮的屏幕,一个字一个字地敲。她把草尖上清冽的霜、山梁间自由穿行的风、夜里低垂的银河,把一颗苹果从花开到果红的时光,都寄给屏幕那头素未谋面的人。一位江南退休教师曾回她:“姑娘,我收到的,不只是苹果,更有一份你对土地的诚心。”这些遥远的慰藉,像寒夜里的一小盆炭火。
现实,是最有耐心的先生。当第一笔货款“叮咚”入账,当“快递车能开到山脚”的消息传遍,当更厚实的钞票攥在手里,那些迟疑的叩门声,才轻轻响起:“葛露,网上卖苹果,真能行?也教教我吧。”
一点星火,也能照亮一片心田。她在村委会挂了小黑板,“农民夜校”开了张。从怎么用微信发出第一条语音,到怎么把苹果拍得让人隔着屏幕就想咬一口,再到怎么把劳作剪成有光有影的故事,她一遍遍教。如今,乡亲们早已能在自己的“店面”里独当一面了。她说她只教了最初几步,后来都是大家互相学习,摸索过来的。但我知道,是她,第一个推开了那扇紧闭的窗,也给了乡亲们探出身去的勇气。
在交易市场,我们遇见连英阿婆。老人六十多岁了,眼睛眯成缝,手指却在手机屏幕上灵巧跳动,聊天框里挤满了各种表情符号和交易信息。她的眼睛笑成一条线:“都是苹果妹教的法子!”我问阿婆,当初是不是也觉得这姑娘太能“折腾”?阿婆脸上掠过一丝赧然:“咋不觉得?觉着她书读傻了哩!”说着,她一把拉过苹果妹的手,紧紧攥住:“现在,这就是我亲闺女!”
成都来的“菜油妹”,每年苹果成熟时,便住进村里收苹果,大小、色泽、品相,要求严苛到近乎不近人情。她曾干过地质工程,说起黄草坪的苹果为何这般甜、这般香,她能从远古的冰川融水、土壤里特殊的矿物成分,讲到高原上强烈的日照、以及那些翅膀上沾着花粉的蜜蜂。她说,要让吃过的人念念不忘,苹果才能有自己的名字,才能走得更远。她的标准曾引发村民微词,“一个外来的女子,凭啥对我们指手画脚?”她却坚持:“标准是大家伙儿未来的饭碗。一开始没人习惯,就像穿新鞋,总觉得夹脚。可只要明白,这‘夹脚’能换来更远的路、更好的价,习惯,就成了自然。”
日头无声地偏西了,巨大的、青黛色山影,渐渐吞没了谷地,也卷走了白日里最后一点暖意。砭骨的寒风,瞬间便从脚下的大渡河峡谷猛扑上来。苹果妹陪我站在暮色沉沉的村口,太阳能路灯一盏盏亮起,晕开一团团毛茸茸的、暖黄色的光晕。
“阿姐,你看。”她望着远处已被夜色吞没、只剩黑色剪影的群山,又回身指了指背后那片苹果林,声音很轻,“以前这山上,好多荒地。现在,都种满了苹果。这十年,最难爬的,真不是脚下这有路可寻的山。”她顿了顿,“是人心里的那座山。你得看着你敬重的长辈,用怀疑甚至失望的眼神打量你;你得听着那些‘姑娘家安稳就好’的话,一年又一年;你得在无数个感觉快撑不住了的晚上,独自把碎了一地的念想、勇气,一片片捡起来,重新拼好……”
她停了很久,只有风声呜咽。然后,她指向村里越来越密的灯火,嘴角漾开一点笑:“可现在看,值了。人的十年,数得过来。回头看看,这十年,我和我这家乡,都没白活。要是往后的每一个十年,都能像这样,心里头是满的,踏实的,也就够了。”

黄草坪迎来苹果丰收季(杜静 摄)
下山前,见到她弟弟葛新柱。这个退伍回来的小伙子,如今是“泸定县黄草坪苹果种植专业合作社”的理事长,整日忙着跑市场,谈合作。除了关注大果、好果的销路,他还思忖着那些个头小或带疤痕的“次果”的去处,想着果汁、果脯这些精深加工的路。为了拓销路,他们在县城设了销售点,每家分得一个摊位,让高原的红苹果,直接从山野,走向市井的烟火。
暮色渐浓,泸定县城霓虹流转。我远远望见,在那片属于黄草坪的摊位里,苹果妹正微微仰着“苹果色”脸庞,向驻足的人细细解说。此时,她不是山间的果农,而是喧闹城市里,一个从容的商户。街灯的光映在她眼中,那光亮,是一种温厚而坚定的澄明。
我没有走近,只默默转身。大渡河的风从河谷深处吹来,凛冽,却仿佛裹挟着一缕苹果的芬芳。恍惚间,那声清脆的呼唤,又从身后被灯火点亮的山峦深处追来:
“阿姐,早点来,别再等十年了。”
我没有回头。但我知道,漫山遍野的苹果红,无需夕阳为它们镀上金边。它们自身,吸饱了十年的日月光华,凝住了十年的风霜雨露,也汇聚了无数像苹果妹一样的人用青春与希望灌注的温热,成了这高原夜色里,最温暖、也最恒久的光源。静静地亮着,一年,又一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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