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赴一场十年之约,见证黄草坪“苹果红”

——来自一个川西高原山村的观察与思考

2025-12-28 16:17:33 稿件来源:本站原创 编辑:王颖校对:甘雨竹责任编辑:张萍审核:杜静

顶着岁末寒意,我再次登上川西高原,赴一场10年之约。

云散雾尽,甘孜藏族自治州泸定县黄草坪村渐渐“定格”在眼前。虽已入冬,云端上的山村依然果香浮动。

“苹果妹”葛露就在这里。她是村里第一个返乡大学生。10年前,我俩在海拔近两千米的果园初见;10年后,她站在果树下,笑吟吟地喊我“阿姐”。

10年,山上山下都在变,但葛露和山村,让我见证情谊不变的同时,又把“人事有代谢”的欣喜和怅惘堆上了心头。

10年间,葛露从返乡学子成为山村能人。她的坚守,映射着中国式现代化进程中的农业之变、农村之变和农民之变。

从“苹果熟了”到“苹果红了”,我看到,曾与外面世界遥望的山村,有了“红”苹果连接大市场的突围,有了“小”乡村追寻宜居品质的跋涉,也有了“新农人”定义职业的从容。

而葛露的轻叹、村民的知足、果商的遗憾,又让我觉察到美丽乡村建设进程中的缺憾和不足。面对“十五五”规划中推进农业农村现代化的愿景,我们必须解决“乡村空心化、乡愁无处寄”的难题。“谁来种地”“怎么种地”“种地怎样”等深问,在黄草坪用“苹果红”作答的同时,依然清晰可见,仍需持续解答。

云端上的黄草坪村(杜静 摄)

山村果业:“一时红”还是“一直红”?

傍晚,63岁的连英阿婆眯着眼看手机,转账、收款消息不断弹出。“今年光微信上就卖了四五千斤哩!”

教会她用手机卖苹果的,正是葛露。十年前,当这个女大学生回村种苹果时,连英阿婆觉得“挺没出息”。

黄草坪位于横断山脉半高山河谷,平均海拔近2000米。长久以来,村民房前屋后的苹果树品种老、产量低,除了自食,只“提篮小卖”。全村56户,没人觉得种苹果有大出息。

我问葛露,“你种苹果与乡亲们有什么不同?”

她沉思后说起许多。如,她提议用有机肥,长辈笑她“女娃子懂啥!”;她坚持分级定价,堂叔把一筐混装苹果摔地上,“读了几天书,就把乡亲分三六九等?”;她用手机卖苹果,质疑声又起,“看不见现钱不踏实。”

我渐渐明白:老一代农民种的是土地,笃信“地里刨食”;有知识、有城市工作经历的葛露种的是市场,深信资源转化才能“黄土变金”。

电商渠道打开后,苹果卖出好价,村民的态度从怀疑转向学习。葛露办起“农民夜校”,教村民线上卖苹果。如今,当地苹果线上销售比例已超60%,均价提升约三成。

葛露自认只是按市场规律做事,“最多算带了个头。”而我了解到,在政策支持和她这样的能人带动下,黄草坪苹果已实现产业升级,全村种植苹果超1000亩,年产800余吨,年产值达700余万元。2024年,全村人均可支配收入超4万元。

村里,时常可见外地果商收货、快递小哥发货。冬闲人不闲:“黄草坪的苹果‘红’了!”

黄草坪的苹果丰收(杜静 摄)

“这才刚开始。”葛露的弟弟——泸定县黄草坪苹果种植专业合作社理事长葛新柱说。这位退伍军人的目光不止于此:“我们的‘雪域野农’品牌知名度还不高。优质果不愁卖,但小果、微瑕果常积压。想发展精深加工,但资金、技术、企业资源都不具备。”

年年来村收苹果的成都电商“菜油妹”坦言:“果子是好果子,但从标准化种植,到稳定的供应链,再到让人记住的品牌,这三座山,不是一个村子能独自翻过的。”

甘孜州西渡源贸易有限公司总经理杨琴的想法更远:“我们在杭州设了展销中心,希望带给东部消费者的,不仅有黄草坪苹果等高原风味,更有风土人情和奋斗故事。”

黄草坪村村支书李春明信心满满:如今村民户均年收入约20万元,以后还会更多。

但葛露和“菜油妹”却有担心:种果、收果时,他们发现不少村民依赖心理重,诚信意识不足,主动学习意愿不强;村干部对产业长远发展思考不多,“说了没人听”和“上面咋说就咋干”的情形并存。

村民的知足和能人的不安,让我陷入沉思。党的二十届四中全会提出,“坚持产量产能、生产生态、增产增收一起抓,统筹发展科技农业、绿色农业、质量农业、品牌农业,把农业建成现代化大产业。”黄草坪苹果,从“小特产”到“大产业”,从“一时红”到“一直红”,还缺什么?

泸定县委农办专职副主任姜先耀表示,县里正帮助合作社对接稳定渠道,并着力解决精深加工缺失的共性难题。

待解难题不止于此。赴约的日子,我触碰到许多困扰葛露和基层干部的话题:山区受地理与基础设施限制,产业投资吸引力弱,资源转化困难;特色林果多停留在初级产品销售,同质化突出,品牌效应弱;青壮年外流,严重制约产业动能。

覆霜的黄草坪苹果(葛露 摄)

黄草坪苹果糖心深厚,入口甘甜,村干部引以为傲。但葛露和经销商还有更多期待:如果村干部能增强对接外部资源的意识和动力,组织挖掘本土文化、生态价值,那么黄草坪除了“果子甜”,还能讲出更多动人故事。

从“提篮小卖”到触网“走红”,从自家生产到品牌出产,黄草坪的产业路已见雏形,但尚无完整答案的现实提醒我们:道阻且长。

高原乡愁:山水常在人何在?

黄草坪村有270多人,也出了不少年轻大学生,但回乡发展的只有两三人。

葛露时常思考:“苹果卖出去了,村子变好了,为啥年轻人还是想出去?”

黄草坪生态环境优越,云雾缭绕,苹果飘香,俨然“世外桃源”。然而,这“桃源”却难以承载年轻人的生计与梦想。

与十年前相比,黄草坪变化很大。夜晚,太阳能路灯沿硬化村道亮起,“地无三尺平”的草坡上,如今已建起交易市场,修通了观光栈道。

黄草坪村苹果园里的观光栈道(杜静 摄)

全村家家户户住上楼房,时常更新家具,生活品质越来越高。2021年,黄草坪村获评四川省乡村振兴示范村。

“葛露这样的年轻人,带回的不仅是技术,更是观念和连接外部的能力。”李春明很认可年轻人的作用,他希望,苹果产业和乡村旅游的兴起,加上政府提供创业担保贷款、电商孵化支持等,能留住更多年轻人。

有钱挣就有吸引力吗?驻留村里的日子,虽空气清冽、果香扑鼻,但我还是感觉种种不便。长了见识的年轻人回村,享受亲情之余,又觉得若有所失。

村里网络通了,但快递不上山,包裹到了山下,取件还要多付3元;村里没有卫生室,看病只能去县里;镇上有小学,但优质教育资源不足。

党的二十届四中全会提出,推进宜居宜业和美乡村建设,明确要“创造乡村优质生活空间”。这意味着要通过升级基础设施和公共服务,全面提升农村生活质量。距这个目标,黄草坪还有多远?

十年后再见,我和葛露都觉得村里比过去更美,但我们也达成共识:真正的“宜居宜业和美乡村”,不仅是生态的“美”,更是生活的“好”,是让留下的人安心、让离开的人怀念、让外来的人向往的整体生态。

现实是,受过高等教育的返乡年轻人屈指可数。“今后谁来种地”的担心并非多余。

长期研究“三农”工作的四川省社会科学院生态文明研究所所长李晓燕认为,乡村要留住年轻人,需培育一片“土壤”:有可持续的产业让年轻人看到未来,有优质的公共服务让老人孩子安心,有文化的根脉让人记得住乡愁。“这样的‘土壤’,黄草坪正在培育,但还有不短的路。”

这“不短的路”,在黄草坪村返乡年轻人小辉那里变得具体:“村里网速快了,可和朋友线上聊的,都是城里的新鲜事;苹果能卖钱了,可除了照看果树、卖苹果,顺带卖些特产,还能干啥?有时觉得,天地只剩这一片山了。我们在县里买了房,农闲时,基本住那边。”

“我当过一届村干部,现在正好村里选举,不知结果怎样,但我最大的愿望,是有更多新农人返乡,共筑家乡美好未来。”葛露是乐天派,虽不免有烦恼,但讲的往事里,满是乡土人情的厚重味道。作为有理想的新农人,她坚守十年,只为用自己的微薄之力,把家乡建设得更好。

雪山静默,黄草坪村似乎一如既往。走进村庄深处,我越来越清晰地意识到,在中国式现代化的快进中,乡村振兴的蓝图很美,但产业和公共服务发展相对较慢,年轻人不曾放弃心中的愿景,只是不知何时能实现。

“新农人”之问:守业还是创业?

距黄草坪40多分钟车程的泸定县城,设了黄草坪苹果专卖点,暮色中,葛露站在摊位前,仰着“苹果色”的脸,向顾客细细讲解。

“农民”二字的内涵,在黄草坪,正悄然改写。

“过去种苹果,是为填饱肚子。现在,这是一份事业。”葛露觉得,她已不单是种植者,还是技术员、电商运营和品牌讲述者。她的弟弟葛新柱,专注跑市场、谈合作。连英阿婆,也成了手机里的“生意人”。

连英阿婆(杜静 摄)

这背后,是从“身份”到“职业”的深刻转变。务农不再是无奈之选,而是经过权衡的主动抉择;收入不再只“看天吃饭”,更与市场嗅觉、经营能力紧密挂钩。

政策层面正回应这一转变。国家推行高素质农民培育计划,四川实施乡村产业振兴带头人培育“头雁”项目、人才入乡“新农人”试点。产业上,甘孜州将黄草坪纳入大渡河流域有机水果产业带,泸定县通过“产业强镇”项目,建设虫情监测系统、农残监测站,与省农科院合作推广技术、试种新品。

支撑体系日益完善,但一些“新农人”坦言,好政策要穿透“最后一公里”,精准滴灌到个体发展的“痛点”上,仍需更多努力。

“政府与社会需形成合力,让年轻人的成长与乡村振兴同频共振。”李晓燕指出,人的顶层需求是自我实现。当年轻人不仅能获得收入,更能通过创新让产业变得更好、让乡邻生活更佳,责任感、价值感与归属感会油然而生。她建议,县级层面可进一步优化产业扶持政策,主动对接资源,建立稳定销售渠道,应用最新技术,催生消费新场景。同时以苹果产业为基础讲好“黄草坪故事”,挖掘其生态、文化、旅游等综合价值。

李晓燕认为,在政府协助“新农人”破解创业难点、疏通发展堵点后,他们的潜力才能充分释放,形成带动效应,吸引更多产业向乡村延伸,推动乡村整体风貌提升,逐步构建起“人与村共兴”的良性循环。

精神风貌的改变已然显现。十年前,葛露需挨家劝说;如今,村民会主动询问跟苹果种植、销售相关的新知识。老乡的话很实在:“以前觉得种出来就行,现在会想怎么种得更好、卖得更俏、牌子更亮。”

然而,职业化之路并非坦途。自然、技术、市场风险交织,小农户衔接现代农业仍面临挑战;品牌建设投入大、周期长,单个农户难以承受;新型职业农民数量与质量,还需提升。

“我们这一代,是探路者。”葛露望着县城方向,眼里映着远方灯火,“这条路走通了,走顺了,才会有更多年轻人留得下、干得好。那时,‘农民’才会真正变成让人向往的职业。”

夜色中,又一车苹果发往远方。

脚下的路,在灯火映照下,清晰而漫长。 

记者手记:

灯火可亲,果红未晚

大渡河的风,裹着冬意与果香,吹过这片海拔两千米的土地。黄草坪的十年,像一颗苹果,在时光里缓慢地红透。

这红,是葛露脸上高原阳光的印记,是枝头累累的果实,也是手机屏幕里一笔笔深夜抵达的转账通知。它始于一个女大学生“不安分”的回归,在怀疑与守望之间生根,最终蔓延成一片可以眺望的风景。

产业在延伸,从提篮叫卖到网销全国,链条每长一寸,付出便多一分,希望也多一重。村庄在重塑,路灯照亮的不只是硬化路,还有连英阿婆学会发送的第一个表情。人在蜕变,“农民”从一个身份,变成一份需要学习、经营甚至突围的职业。

变化是结实的,困惑也同样具体。小果与次果的出路、游客的驻足时长、额外的取件成本、屏幕上跳动的市场价格……这些细微的褶皱,构成了宏大叙事里最真实的肌理。乡村的现代化,正是在处理这一个又一个具体难题中,一寸一寸地向前推进。

黄草坪的实践,揭示了中国众多乡村在脱贫之后、全面振兴途中的“中间状态”:产业已破题,但未成势;村庄已变美,但未完全宜居;农人已觉醒,但未充分壮大。产业发展遭遇的“标准化、供应链、品牌化”这“三座山”,与生活、发展天地似乎被“圈”于“一片山”的困惑,正是“小农户”连接“大市场”,“特色资源”转向“现代产业”必须跨越的普遍鸿沟。

习近平总书记指出,没有农业农村现代化,就没有整个国家现代化。“三农”工作是“中国式现代化的底座”,这“底座”,不在别处,就在连英阿婆切换微信页面的指尖,在葛新柱谋划精深加工项目的目光里,在葛露回复客户那句“苹果带着高原的霜”的深夜,更在小辉对“另一片天地”的憧憬与困惑中。它由无数个“黄草坪”的探索拼成,由无数个“葛露”的十年接续,在每一个具体的抉择与坚守中,得以夯实。

下山时,那句叮嘱随风而来:“阿姐,早点来,别再等十年了。”

我回头,山村已浸入苍茫暮色。但我知道,那漫山遍野的苹果红,并未被夜色吞没。它们已化作灯火,一盏,一盏,亮在每个人的窗口,也亮在更长远的路上。这灯火,照亮的是一条从脱贫到振兴的接续之路,是“农民”二字被时代重新擦亮的路。

葛露和乡亲们的十年,为“吾乡何处去”写下了初章。而中国乡村的最终答卷,还需无数个这样的“黄草坪”,在永不停歇的探索中共同书写。

(四川经济网记者 杜静 刘艳 胡敏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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